观点 | 韩启德:中国医生与医患关系-深度-知识分子

观点 | 韩启德:中国医生与医患关系

2020/04/30
导读
我曾经是一名医生,细想自己大约是从坐在医学系课堂时起,心里就萌生了诗话般的责任。那种责任恐怕是任何社会财富的创造者们都难以相比的责任,因为我们今后将创造的是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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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波克拉底:“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


  


作者:韩启德 (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名誉主席、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创系主任、中国科协-北京大学(联合)科学文化研究院创始院长)



编者按

 

医患之间有温情

在医者陪伴新冠患者注视夕阳的时刻

医患之间有感动

在湖北人民夹道目送援鄂医疗队的时刻

然而,医患之间也时常

会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造成中国医患矛盾冲突的原因有很多

站在医者的角度

该如何认识和化解医患矛盾?


我曾经是一名医生,细想自己大约是从坐在医学系课堂时起,心里就萌生了诗话般的责任。那种责任恐怕是任何社会财富的创造者们都难以相比的责任,因为我们今后将创造的是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奇迹;而且,这份责任也是任何艺术家们美艳绝伦之作品所无法替代的昂贵,因为我们雕琢和修复的将是这个世界上最独特的生命材质。


回想当年的同窗学友,一张张脸上几乎都是那么凝重的表情。因此,医科学生们似乎更懂得“珍重”二字的份量——从珍重未来的事业到珍重眼下的苦读;从珍重即将应对的每一个生灵到珍重自身的尊严。学校的那段时光应该说充满着神圣的憧憬。


毕业后,我到了西北农村,在农村基层医院一干就是11年。西北农村是艰苦的,医疗条件十分简陋,但我还是获得了实现医生责任的机会。为了解除农民的疾苦,我成了“万金油”大夫,内、外、妇、儿、五官、皮肤科,中医西医,什么都干;为了满足患者的要求,我成了“全天候”大夫,一天24小时,随叫随到;为了提高诊治水平,我成了“医院建设者”,创造条件建立简易病房、手术室与化验室。


我的热忱服务,换来了广大农民的信任与爱戴。清晨起床,有时我会在窗台上发现用手帕包裹的几个白馍、几个鸡蛋,没有留名,没有留言。危重病人被抢救过来后,家人会齐刷刷地走到我的跟前,含着眼泪感谢共产党派来的好医生;病人抢救无效死亡,家属照样感谢我,还常常反过来安慰我:“不要难过,医生看得了病,救不了命”。三十年过去了,至今还有我当时的病人来找到我,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每当那时,我感到无比的幸福,感到医生职业的神圣与高尚。


翻开历史,从希波克拉底到孙思邈,医生从来是一个高贵的职业,崇尚医学、尊重大夫是古今中外渊源不断的民情民意。我所看到的中国的医生,在百废待兴的建国初期,甚至在十年动乱无章无序的年代,都始终保持着与患者和谐密切的关系,医患之间往来不见尘沙,相处不闻杂音。


2003年的SARS和这几个月的新冠疫情袭来时,我们的医护们是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挡在亿万民众与病魔之间。其实他们比任何人都更知道疫情的凶险,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做好了与亲人诀别的准备。今天,隔着渐渐淡去的硝烟,我们不应该草率地切断如此悲壮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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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湖北人民送别援鄂医疗队  右:医者陪同新冠患者看夕阳


应该说,我们的医务工作者历来具有在大势面前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精神,有在艰难落后条件下忍辱负重、勇于献身的品格,有在科学的路上坚韧顽强、兼容并蓄的优良作风,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响亮的名称——中国医生!


今天,我们这支具有中国特色的医疗队伍,正面临社会转型时期的严峻挑战,医患关系出现紧张趋势。


造成医患关系紧张的原因很多,例如医疗资源配置不当,基层医疗力量薄弱,病人涌向大医院,使大医院医务人员超负荷工作;例如患者的期望值过高,甚或错误地把医患关系看作简单的消费提供者与消费者之间的关系;例如公共医疗保险水平跟不上医药费用的急剧升高;例如处理医疗纠纷法制与处置办法不完善,等等。但我认为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医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对医生“知识、情感、道德”合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不能否认,医疗技术的快速发展或多或少伴随着医学终极目标的模糊。医学的目的原本是解救于疾病苦难之中的人,但是由于片面地夸大技术的作用,甚至技术至上,结果是人的存在被抽空了,病人无形中仅仅成为疾病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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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医学史》的作者罗伊·波特



《剑桥医学史》的作者罗伊·波特说:“医学有时似乎由主要对发展它的技术能力感兴趣的精英领导,而他们很少考虑它的目的和价值,甚至个人的痛苦”。“医生和‘消费者’一样成为技术至善论者,他们被锁定在渴望创造雄心勃勃‘能做,必须做’的幻想中”,而现代医学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是一个把自己看作科学家的医生,而不可能培养出病人通常需要的,能关心人的医生”,我同意波特先生的观点,并深有同感。

 

医者,必须拒绝冷漠。其实,更多的时候患者是渴望从医生那里得到精神上的慰藉,他们渴望听到医生耐心地解释病情,他们在意医生的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触摸,一句提醒。这种时候如果我们的医生轻慢了这些看似随意的东西,就会对患者带来伤害。职业的真谛往往就在这随意之间。

 

事实是,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是无法割断的。没有患者,就无从谈到医生的成就。所谓“大医”都是始于心诚,而成于精湛。我的很多同道们说到此生最大的欣慰,认定皆因患者而生。看得出,倘若离开了患者真不知道事业于他们还有什么意义?生命于他们又还有什么意义?与此同时,我们广大的人民群众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么多尽职的医生,才更多了安宁和平静。

 

有人说,现今的中国境内,医生在百姓的心目中正在失去应有的尊严和形象,民众对于这样一个人道的职业表现出相当低落的信心。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令人深感担忧。如果患者对医生心存障碍,缺乏信心,那么在治疗上很难获得预期的效果。而如果医生时时提心吊胆,回避风险、放弃极限,那么不知该有多少生死转机因此丧失。

 

维护医生的整体形象是维护群众健康的前提。显然,医生的形象扭曲,既不利于从医者人格的确立和技术的发展,同时更不利于广大群众的防病治病。



我们中国拥有一支特别能奉献,特别能吃苦,医疗水平正在不断提高的医生队伍。在他们身上体现着社会的良心,体现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特有的优良品质。他们的贡献应该受到全社会的肯定和赞扬,他们的职业应该受到全社会的尊重和支持。


当然我们的医生们也正承受着社会转型时期严峻的挑战,肩负着比发达国家医生更加艰巨的社会责任。我们的医生们不仅要努力提高医术水平,更要不断提高自己的人文素养,要认识到我们面对的不仅是病,而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医学的初心:医学是人类情感和人性的表达,目的在于维系人类自身的价值和保护自身的生产能力。


我相信,只要我们的医生们坚持这样去做,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和各项制度的完善,我国的医患关系是会越来越和谐的。


(本文为作者根据2005年为《我们的医生》(作者袁源)所写序的内容修改而成。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只是表述中国医生的特质以及在改善医患关系中可发挥的作用,并非对当前医患关系的全面阐释)


文字编辑:潘驿炜

制版:张雪梅


注:本文转载自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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