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之后:基因组编辑向左还是向右?
人类胚胎基因组编辑是有条件开放,还是应当禁止?
撰文 | 叶水送
责编 | 陈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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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因编辑婴儿事件”出现以前,贺建奎是头顶光环、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和企业家。如今这一切都化为乌有,该事件让他声名狼藉,并且有可能招来严厉的处罚。
沉寂了近两个月后,1月21日,新华社公布了广东省“基因编辑婴儿事件”调查组对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该事件系南方科技大学副教授贺建奎为追逐个人名利,自筹资金,蓄意逃避监管,私自组织有关人员,实施国家明令禁止的以生殖为目的的人类胚胎基因编辑活动。”
南方科技大学的声明
随后,国家科技部、卫健委都在第一时间回应“基因编辑婴儿事件”调查结果,南方科技大学也采取了行动,发布关于“基因编辑婴儿事件”的最新公开声明:解除与贺建奎的劳动合同关系,终止其在校内一切教学科研活动。
此次调查并不是最后的结果,而是对基因编辑婴儿事件的初步定性和处罚,贺建奎有无受到进一步的限制目前不得而知。不过,贺建奎在1月20日晚间还向笔者发来信息,此前他也陆陆续续发过来一些信息,一方面说明他相对比较自由,另一方面也说明他非常关注国内外对此次事件的看法。
基因编辑婴儿事件,恐已成为贺建奎科研生涯的分水岭,也给如火如荼的基因编辑研究投掷了一枚炸弹,基因编辑的边界变得更加模糊。这一事件会成为基因编辑的拐点吗?基因编辑未来是否要应用于人类生殖细胞,是有条件开放,还是永远禁止?学界的讨论仍在继续,相关的监管也有待跟上。
贺建奎到底做了哪些“不法”行为
贺建奎不仅失去了教职,调查公布的初步结果显示,他还可能会面临进一步的处罚,这是因为他“涉及伪造伦理审查书、顶替志愿者验血”等“不法”行为。这些行为将会受到哪些处罚,目前还不得而知,有关部门正在进一步调查。
此次公布的结果,调查组还原了整个事件的大致过程,如下引用新华社的介绍:
“2016年6月开始,贺建奎私自组织包括境外人员参加的项目团队,蓄意逃避监管,使用安全性、有效性不确切的技术,实施国家明令禁止的以生殖为目的的人类胚胎基因编辑活动。
“2017年3月至2018年11月,贺建奎通过他人伪造伦理审查书,招募8对夫妇志愿者(艾滋病病毒抗体男方阳性、女方阴性)参与实验。为规避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不得实施辅助生殖的相关规定,策划他人顶替志愿者验血,指使个别从业人员违规在人类胚胎上进行基因编辑并植入母体,最终有2名志愿者怀孕,其中1名已生下双胞胎女婴“露露”“娜娜”,另1名在怀孕中。
“其余6对志愿者有1对中途退出实验,另外5对均未受孕。
“该行为严重违背伦理道德和科研诚信,严重违反国家有关规定,在国内外造成恶劣影响。对贺建奎及涉事人员和机构将依法依规严肃处理,涉嫌犯罪的将移交公安机关处理。”
香港峰会结束后,贺建奎置身何处
香港峰会上,核心人物贺建奎做完报告后,几乎是一夜之间从公众眼前消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直到2018年12月28日,《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揭晓了贺建奎的现状。《纽约时报》素来以调查著称,在长时间跟踪后,他们拍摄到了贺建奎站在南方科技大学一所公寓的阳台上,并称其已遭软禁。
随后的一段时间,该信息虽然未被中文媒体广泛报道,但贺建奎出现在阳台上的照片在科学圈广泛流传。2019年1月7日,英国《每日电讯》更是以惊悚的标题刊文称,贺建奎可能会面临死刑的指控。
1月9日,STAT刊载相关报道对上述说法予以回应。这篇文章写到,贺建奎在给国外两位前同事的邮件中表示,他并没有遭到软禁,也没有面临死刑指控,“实际上在这里一切很正常”。他在邮件中告诉斯坦福大学神经生物学家及伦理学家William Hurlbut,他居住在深圳南科大的一所公寓里,同有关方面达成了“双向协定”(mutual agreement),仍能自由进出公寓,可以去健身房、户外行走,并且能够接待妻子的来访以及去商店买东西等。
至于为何公寓房间外围有防护栅栏,《纽约时报》的报道称,此举是为了防止贺建奎逃跑,而STAT的这篇文章则称,它只是儿童的防护栏,这篇报道还称,上文的两位学者在跟贺电话联系时,也曾听到了儿童的声音。
Hurlbut表示,“我并不担心贺的状况,他并没有向我表示他正在遭受监禁,相反他觉得‘他们’是在保护他,因为他收到了一些恐吓邮件,如果外出可能会有危险,并容易被攻击。”
事实上,贺建奎最近也不时跟《知识分子》有“信息”交流。他非常关注国内外对胚胎基因编辑的看法,但对于《知识分子》的问题,均未予以应答,交流仅限于国外报道等相关信息的发送。
目前,我们还不清楚贺建奎是否受到此次调查组公布结果的影响,是否因此受到了进一步的限制或处罚。
舆论沉寂后,学界讨论远未结束
基因编辑婴儿事件在去年11月底一经曝光,其传播热度不亚于普通公众对“D&G‘辱华’风波”的激烈讨论。随着贺建奎的“消失”,大众媒体的热情才逐渐散去。但该事件在全球科学界引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
国内外学术团体、科研管理机构以及顶尖学术杂志,无一不在关注该事件的发展,国际顶尖学术期刊不时发表相关学者对待此次事件的观点。1月16日,美国《新英格兰医学期刊》刊发了哈佛大学医学院院长George Daley等人的文章“After the Storm — A Responsible Path for Genome Editing”(可译为:风暴之后——负责任的基因组编辑之路)。这篇文章认为,人类胚胎的基因编辑由于会带来遗传性突变从而备受关注,当下无论是技术还是伦理都没有准备好。不过,他们认为人类胚胎的基因编辑未来是能够为罕见病患者带来福祉,并且可能是他们的唯一选择。
Daley等人也认同产前胚胎遗传筛查能够减少患病胚胎的植入,从而避免携带有疾病患儿的出生,但移植前基因诊断(PGD)对单基因疾病的预防有效率仅为20%左右。在部分遗传疾病中,如果对另外一部分(50%的胚胎)可用、但携带疾病的胚胎进行基因编辑,理论上胚胎产前移植的成功率将会翻倍。
他们还认为,在未来如果基因编辑被证明是安全的,并已获得公众广泛支持,人类胚胎的基因编辑是可被用来治疗遗传性疾病。
不过,生物学家、北京大学饶毅教授并不认同这种观点。他表示,哈佛医学院院长等人认为体外受精成功率低,所以选择胚胎的方法不行,而应该进行人类生殖细胞的基因编辑,这种说法并不成立。“所有人类生殖细胞基因编辑都需通过体外受精,基因编辑本身并不提高体外受精成功率。基因编辑加PGD两个步骤的成功率只能低于PGD,不可能高于PGD。这是简单的事实。”饶毅批评道。他还特别质疑贺建奎在完全没有发表过基因编辑方面一篇论文的情况下,居然应邀在国际大会发言。他指出这样非常有违国际常规,应该问问哪位主持人这样做,为什么这样做。
去年12月初,《知识分子》 曾致信14位大会组委会成员,询问组委会为何会邀请贺建奎参加峰会并做报告,以及谁邀请了贺建奎,得到了美国科学院新闻与公共信息办公室执行主任William Kearney的邮件回复。Kearney称,大会组委会委托他来回应。“(2018年的)早些时候我们意识到贺建奎对胚胎基因组编辑的基础研究,以及他在美国会议上关于这一主题的演讲和讲座。正如对所有报告人所做的那样,委员会讨论了贺是否为一个好的发言人,并同意邀请他。” Kearney在那封邮件中写道。
1月13日,美国国家科学院还公布了第二届全球基因编辑峰会简报(Proceedings of a Workshop-in Brief),对此次令全球瞩目的峰会进行了总结。此次报告重申了“基因编辑婴儿事件”的“不负责任”,并认为这是“(中国)科研群体自我监管的失败”。
简报还重申了大会组委会此前对这一事件不知情,组委会之所以邀请贺建奎是因为他早前在基因组编辑上的工作(based upon his earlier work on genome editing)。事实上,在香港峰会前,贺建奎在基因组编辑领域鲜有公开发表的科研工作,他一直从事基因测序方面的工作,因此组委会的这一说法并无从考证。
简报称,直到会议开始的前一天,大会组委会通过媒体的报道才知道贺建奎已通过基因编辑技术修饰了人类胚胎,并导致两名婴儿的出生。然后组委会出于对其他演讲嘉宾的尊重,将其单独安排一个环节进行汇报。
此次简报表达的核心观点同Daley等人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观点一致,强调人类胚胎的基因编辑还未到时候,但仍有临床价值,只有在充分地考虑基因编辑人类胚胎的利与弊,才允许进行编辑。简报还提供了一条可能的转化之路:制定一个广为接受的临床研究标准,包括基因组编辑指导性文件的制定,临床前证据以及基因编辑精准度的标准制定等。
饶毅教授评论该报告“了无新意”,他同时认为基因编辑人类胚胎的临床价值非常有限。“对于遗传疾病来说,绝大多数无需生殖细胞基因编辑,而是通过选择自然产生的受精卵就可以做到。基因编辑人类生殖细胞具有‘两低一高’的特点:医学必要性低、技术可控性低、群体危害性高。”他强调,这道闸门一旦开启,巨大的安全风险会随之而至,“一旦允许人类生殖细胞基因编辑,就难以限定可以编辑什么基因、编辑多少基因、由谁编辑基因等”。
曾在多家跨国药企负责临床肿瘤药物开发精准医学工作的陈达维博士也认为,人类胚胎的基因编辑并无临床价值,反而增加了胚胎发育的风险。他此前在《知识分子》撰文称,人类基因池中的遗传病基因只有很小一部分能够主动或随机地出现在由体外受精(IVF)形成的胚胎的基因池中成为有可能被编辑的候选基因,而大部分遗传病基因或生殖细胞生成过程中产生的突变基因,在人类的生育实践中不会在体外胚胎中出现而有被编辑的可能。“编辑遗传病基因序列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会增加胚胎发育的风险。”陈达维写道。
参考资料:
1. Chinese Scientist Who Claimed to Make Genetically Edited Babies Is Kept Under Guard.The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18/12/28/world/asia/he-jiankui-china-scientist-gene-editing.html
2. Chinese scientist who genetically edited babies under armed guard amid fears he could face death penalty. The Telegraph.https://www.telegraph.co.uk/science/2019/01/07/chinese-scientist-genetically-edited-babies-armed-guard-amid/
3. ‘CRISPR babies’ scientist: ‘I’m actually doing quite well’. STAT.https://www.statnews.com/2019/01/09/crispr-babies-scientist-im-actually-doing-quite-well/
4. Daley GQ et al. After the Storm — A Responsible Path for Genome Editing. NEJM. 2019.DOI:10.1056/NEJMp1900504.
6. 陈达维.人类胚胎的基因编辑是否有临床价值? | 观点. 知识分子.
制版编辑 | 皮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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