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审美的生理奥秘-资讯-知识分子

食色,性也:审美的生理奥秘

2022/04/04
导读
核心观点:我们的大脑中存在一个奖惩系统。不管是饮食和性欲中体验到的快感,还是艺术审美中体验到的美感,所激活和利用的都是同一个奖惩系统。这说明,我们所谓的美感就是生理快感,并不存在一个独立于生理快感的美的感受。奖惩系统处在大脑远离表面的深层结构中,是大脑进化的最原始部分,也是我们和多数动物共有的部分。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的审美和动物快感具有相同的起源和生理基础。换句话说,审美就是一种生理反应。撰文|陈水华(浙江省博物馆馆长、研究馆员)
1954年,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詹姆斯·奥尔兹(James Olds)在做一项针对老鼠的恐惧电击实验,谁知笨拙地将电极放错了脑区,结果被电的老鼠不仅没有痛苦,反倒是高潮不断。就这样,奥尔兹意外发现大脑存在奖赏系统(Reward system)。后来,他设置了一个杠杆式的电击开关,按下杠杆就意味着对应脑区接受电流刺激。体验到电击快感的实验老鼠似乎上了瘾,不断按压杠杆,甚至忘记了要吃饭喝水[1]随后的研究发现,奖惩系统是一些特定的核向整个大脑单向、扩散性的投射系统。这些特定的核包括蓝斑、中缝核、胆碱能核、多巴胺核等,它们向大脑释放出不同的神经递质,如蓝斑释放出去甲肾上腺素,中缝核释放出血清素,胆碱能核释放出乙酰胆碱素,多巴胺核释放出多巴胺等。这些神经递质作用于不同的受体,引起一系列的生理反应,包括心率和血流的变化。这些生理反应带给我们的舒适感,就是我们的快感。当外界刺激满足机体需要时,比如饥饿时得到食物,渴时饮水,获得性交的机会等等,脑区的奖赏系统被激活,我们于是产生愉快的感受。与此相对应的,我们的脑区也存在惩罚系统(Punishment system),当我们经受创伤、疼痛、饥饿、寒冷时,我们就会感受到痛苦。奖惩系统是人体快感和审美所依赖的生理基础,更是人类一切行为的动力系统。为了具体地了解其生理机制,我们可以从食和色两方面着手。两者存在许多共通之处,但也有具体的差异。
我们的饮食快感主要来自嗅觉和味觉,以及部分口感。这些感觉刺激了大脑中多巴胺、类阿片和大麻素等化学递质的释放。所谓的食物风味,是食物带给我们味觉和嗅觉的综合。与味觉相比,我们的嗅觉通常更灵敏。我们的鼻子可以分辨千万种气味,虽然我们很难归类这些气味,通常也无法通过语言描述它们。气味对于人类祖先来说非常重要,一方面,可以引导他们从环境中寻找食物,同时,也是他们分辨食物的第一道关卡。在食物进入口中之前,最好先知道这些食物是什么,是否有毒,有什么营养。
当然,对于人类的生存来说,味觉是更加根本的判断依据。味觉可以大致分为五类:酸、甜、苦、鲜、咸。我们熟悉的辛辣味,可以归到苦中。根据进化美学,味道是食物营养和威胁的直接信号。甜是糖的味道,意味着能量;咸,用于维持身体生理盐分的稳定;酸,帮助调节身体的酸碱平衡;苦,则提示食物的毒性;而鲜,则是蛋白质的味道,是人体代谢所需的基本物质。通过酸、甜、苦、鲜、咸的引导,我们基本可以判断食物的类型,满足营养所需,达成生理平衡,保障身体的安全[2]气味信息在鼻中被收集之后,被集中送到大脑中的嗅球进行处理,然后再发送到前嗅核、嗅结节、杏仁核、梨状皮质和下丘脑。味觉信息则被送到了脑岛、丘脑、下丘脑和海马体。最后,嗅觉和味觉信号都会被传输到眶额皮质。而眶额皮质是人类产生愉快、尴尬、愤怒、悲伤等情绪的神经区域。我们之所以能通过嗅觉和味觉,感受到来自食物的快乐,与脑中一种非常重要的神经递质——多巴胺(dopamine)的释放有关。多巴胺是一种有机化学物质,1957年, 由英国研究人员凯瑟琳·蒙塔古(Kathleen Montagu)首先发现,主要出现在脑细胞和肾上腺细胞中。在大脑内部,多巴胺在执行功能、运动控制、动机、强化行为、奖励,以及泌乳和性满足等功能中发挥重要作用。由于多巴胺激活时,会让人“感觉良好”,体验到快乐,多巴胺又被称作快乐物质。当然,后来发现,多巴胺更多和欲望相关,而不是直接导致快乐。多巴胺能细胞群和神经回路组成了神经调节性多巴胺系统。奖励系统即是多巴胺发挥作用的系统之一。食物可以直接激发我们的快乐。其中,以巧克力表现得最为典型。早在2600年前,玛雅人就开始消费巧克力了[3]。这种由可可豆粉、水、蜂蜜和辣椒粉制作的食物,具有特别的魔力,曾经令当年的西班牙征服者为之着魔。著名的生物学家林奈,把巧克力称为“上帝的食物”。巧克力中含有超过350种成分,作用于三种神经递质:多巴胺、阿片和大麻素,它们是奖励系统的化学基础。巧克力的主要成分是糖,糖是能量的来源,具有安神作用。在一个哭泣婴儿的舌上滴一滴糖水,就可以让他/她安静下来[4]。糖又可以激发大脑的类阿片系统,缓解紧张情绪。巧克力还含有两种轻度兴奋剂:可可碱和苯基乙胺。它们可以影响多巴胺和去肾上腺素系统,兴奋神经。此外,巧克力还含有类似大麻素的成分。大麻素也是一种重要的神经递质,具有令人飘飘欲仙的致幻效果。
让我们再来看一下,性带给我们的生理快感。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美国的一项调查显示,当被问及,在5分钟之内是否有性的念头时,26%的成年(26岁至55岁)男性和14%的成年女性,选择说有[5]。另一项有关互联网搜索内容的调查显示,在4亿份样本中,有四分之一的内容是关于性的。可见,性在人类的欲望、情感和心理层面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以至于奥地利心理学家佛洛依德,把人类心理问题的根源,都归结为性的压抑。深谙此道的商业机构和艺术家们,也利用人们对性的魂牵梦萦和廉价需求,大打擦边球,且总能一本万利。细分起来,性的快乐存在三个阶段:渴望、实施和满足。在渴望阶段,我们大脑的杏仁核首先被唤醒。多巴胺在渴望阶段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时,大脑会向奖励系统释放多巴胺,这些区域包括伏核、丘脑、下丘脑和嗅结节等。当一个成年异性恋男性看到性感美女的图片时,他的伏核就会被显著激活。多巴胺与欲望相关,本身并不直接导致性的快乐。一项针对老鼠的实验显示,当一只成年雄鼠与一只成年雌鼠隔笼相望时,它的伏核顿时充满多巴胺。但当这只雄鼠真的与雌鼠交配时,多巴胺的水平却直线下降。如果这只雄鼠又看到一只新的雌鼠,它的伏核又被唤醒,多巴胺水平又重新回升[6]由于种种原因,性快乐的研究一直是个禁忌。比起我们应该有的了解,相关研究仍然非常缺乏。早期的性学先驱如阿尔弗雷德·金赛(Alfred Kinsey)、威廉·马斯特斯(William Masters)和弗吉尼亚·约翰逊(Virginia Johnson)等开创性的研究,在今天看来,依然不同寻常。性高潮是性刺激和性快乐的巅峰时刻。比较而言,对性高潮的研究更加困难。在性高潮阶段,伏核同样被激活,但大脑的多数区域却处于抑制状态。这时候的大脑没有恐惧,没有理性,处于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这种状态又被称为“欲仙欲死”。性满足之后,可见外侧眶额皮层的神经活动频繁。大脑内出现脑内啡、催乳素和催产素的释放。我们笼统地说,多巴胺、血清素、催乳素、催产素、内啡肽和大麻素等都属于能够引发我们快感的化学物质,但严格说来,多巴胺与其他神经递质不同,它只与预期和渴望有关,又被称为“预期分子”,而其他神经递质,才真正给我们带来愉悦和满足感,又被称为“当下分子”[7]。催乳素是一种帮助产妇泌乳的荷尔蒙,但却和性的满足感有关。对于男性来说,在催乳素的作用下,会出现疲倦感,不再有性的欲望,进入了不应期。外侧眶额皮层,以及前颞叶和颞叶内侧区的损伤,可导致性欲失调,比如性欲亢进症。
关于快感的神经生理的研究,有两点事实值得关注。首先,饮食快感和性快感的背后,存在相同的原理,都有渴望、满足和满足后的过程。而且在这三个过程中,不论是食物和性,都观察到了类似的脑部活动。这说明,不同类型的快感具有相同的生理基础。其次,动物生理快感和人类的生理快感的背后,也存在着相同的生理基础。1999年,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的塞米尔·泽基(Semir Zeki)出版了《内在视觉: 探索大脑和艺术的关系》,正式提出了美学研究的一个新领域——神经美学(Neuroaesthetics),泽基也因此被称为“神经美学之父”。神经美学借助于脑科学和认知神经科学,研究人脑与审美机制之间的关系,探索人脑的审美活动过程和神经处理机制,为美学的发展提供了崭新的途径。经过近 20 年的发展,神经美学已经在视觉、听觉艺术等方面,取得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8]川端秀夫(Hideaki Kawabata)等对被试者欣赏不同绘画作品时进行脑成像扫描发现,美、丑、中性的绘画可激活眶额部皮质(the orbito-frontal cortex),且激活程度从强到弱,因此认为,视觉艺术审美同样与大脑中的眶额部皮质相关[9]。安妮·布拉德(Anne Blood)等根据听觉审美机制的脑成像实验结果认为,听觉审美神经加工机制不仅包含听觉皮层,还包括与情感决策相关脑区的神经活动[10]

不同的审美主体在欣赏或创作艺术时,具有相似的体验,这说明人脑存在一个共同的审美神经基础。美的艺术引起美感,即是激发了这一共同的神经机制。虽然目前相关研究有限,但根据现有的成果,我们已经可以回答审美最核心的问题了,也即美感是怎么产生的,或者说美感是怎么回事?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我们所谓的美感就是生理快感,并不存在一个独立于生理快感的美的感受。我们在艺术活动中体验到美感时,所利用的仍然是我们脑中负责快感的奖惩系统。这一系统,大多处在大脑远离表面的深层结构中,是大脑进化的最原始部分,也是我们和多数动物共有的部分。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的审美和动物快感具有相同的起源和生理基础。换句话说,审美就是一种生理反应。

作者简介:陈水华,浙江省博物馆馆长、研究馆员;北京师范大学鸟类学博士,长期从事鸟类学和保护生物学研究以及科学普及工作;中国科协鸟类多样性与生态文明首席科学传播专家,曾获斯巴鲁生态关注贡献奖和阿拉善SEE生态奖。


参考资料:(滑动浏览)

[1] Olds,J. 1956. Pleasure centers in the brain. Scientific American. 195:105–116. [2] 安简·查特吉. 2016. 审美的脑:从演化角度阐释人类对美与艺术的追求. 浙江大学出版社.[3]Hurst, W.J. et al. 2002. Cacao usage by the earliest Maya civilization. Nature,418(6895): 289-290.[4]Barr, R. G.et al.1994. Effects of intra-oral sucrose on crying, mouthing and handmouth contact in newborn and six-week-old infants. Developmental Medicine& Child Neurology, 36 (7): 608-618.[5]Cameron,P. & Biber,H. 1973. Sexual thought throughout the life-span. Gerontologist,13 (2)144-147.[6]Phillips,A.G., Vacca G., & Ahn, S. 2008. A top-down perspective on dopamine, motivation and memory. Pharmacology Biochemistry and Behavior, 90(2):236-249.[7] 丹尼尔·利伯曼 和 迈克尔·朗. 2021.贪婪的多巴胺.中信出版集团.[8]胡俊.2015.艺术·人脑·审美—当代西方神经美学的研究进展、意义和愿景. 文艺理论研究,4:164-172.[9] Kawabata H. and S. Zeki.2004. Neural Correlates of Beauty.Journal of Neurophysiology, 91: 1699-1705.[10]Blood A. et al.1999. Emotional Responses to Pleasant and Unpleasant Music Correlate with Activity in Paralimibic Brain Regions.Nature Neuroscience, 2(4): 382-387.



编辑|马修

制版|马修

图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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