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序茅:我把最好的青春献给了“禽兽”
它们是自由的国度,它们的世界很精彩。我希望人们真正平等地看待动物,每一个物种有它生存的理由,它不会无缘无故地活着。
采访 | 杨雪 魏宇心
撰文 | 杨雪
编辑 | 金庄维
赵序茅,何许人也?
他是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在读博士,长期与野生动物们接触,见证了大自然的种种传奇。
“而我偏偏是个话唠,心里有话憋不住。”科普写作给了他表达的机会,至今,他已经出版了9本科普书,做过100多场讲座。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位普通的科研人员,但他对科普的热爱远胜于大多数科研人。
在新疆爬峭壁荒山寻找兀鹫,在云南的高山草甸遇到狗熊……他经常连续几个月待在野外考察,见证着大自然无限魅力的同时,也应对着一次次突发的危险。
在一次讲座上,他被问及“研究动物的意义何在”,他自己也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些年他与野生动物相处的经历、他所做的研究,使他的答案越来越清晰。
徒手攀岩寻兀鹫
双手扣住上方岩石棱角,身体悬空挂在悬崖峭壁,脚下试探寻找石块借力,在深入马兰基地近100公里的陡峭荒山上,彼时,赵序茅正徒手攀岩,寻找刚才山下观察到的兀鹫巢。
这里曾经是核武器研制基地,绝对的军事禁区,现在是一片渺无人烟的戈壁荒山,人为干预少,高山兀鹫得以在此生存。它们鲜为大众所知,国内鸟类学家对它们的生态习性也不甚了解。考入中科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后,赵序茅跟随导师马鸣开展了对高山兀鹫的研究。他那时读研二,不久前刚从北京来到新疆的野外。
兀鹫的巢穴非常隐蔽。正当赵序茅困在山崖中途看不到前方情况,进退两难之时,左上方忽然传来幼鸟“嘎嘎”的叫声。于是,他继续朝着巢穴的方向攀岩。
突然,一声巨响震动山崖,一只兀鹫大鸟连跑带跳飞出巢穴,张开足有3米长的大翅膀,在他身后的天空中飞翔盘旋。
当他终于爬上巢穴时,眼前所见令他感到难以置信。山下的望远镜里的小小黑色斑点,竟是一个外径2米、深约1.5米的大山洞。一只灰突突的小幼鸟蜷缩在空荡荡的巢穴里面,身下铺了一层干草。
赵序茅的工作是对它进行观察和测量,以记录它的生物习性。为减少对兀鹫的干扰,他用几分钟就完成了工作,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山。
很多时候他们需要团队行动,但这次兀鹫巢穴是意外发现。时间渐晚、人手不够,不想白白徒步几公里,他就冒险来了一场徒手攀岩。
不同于纯粹的实验室工作,研究生物习性需要长时间待在野外考察,观察、记录动物们的行为性状,而后对收集到的大量一手数据进行分析。
赵序茅的手机相册里记录了他在野外时的样子:身穿迷彩服,头戴迷彩帽,有时还会拄一根登山杖,鞋子上沾着泥土,照片背景是高山断岩、森森草木、湖泊苇荡或封山大雪。背包里常备的是干粮、单筒望远镜和帐篷。为减轻负重,不能带足饮用水,长途徒步必须沿途寻找补给。
硕士研究鸟类,博士研究兽类,“我把最好的青春都献给了‘禽兽’。”接受《赛先生》采访时,正忙着准备博士毕业的赵序茅打趣道。
无人荒野遇险境
这些年,赵序茅走遍了新疆、云南、四川、贵州、陕西等地人迹罕至的偏僻山野,经历了无数有趣而惊险的野外科考故事。
在野外偶尔会遇到猛兽。他们不怕见到狼,因为野狼聪明机敏,很少主动攻击人类。但是他们害怕遇到熊,曾在内蒙古听牧民说起自家蒙古包被熊拍烂、数头羊被熊杀死的经历。
2016年,他和几位同事去云南康普乡寻找滇金丝猴。春末夏初,这片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草甸迎来了一年中最为壮观的时刻,白紫色的高山杜鹃无限蔓延。
花海壮观,阴雨绵绵,50多岁的向导大伯迷了路。草甸下隐藏着厚重粘稠的水洼和泥土,一脚陷进去,鞋子、裤腿全都要湿透。傍晚空气转凉,雨水又淋在身上,行路越发艰难,赶在入夜前,他们找到一个牛棚躲了进去。
深夜,高原上风雨交加,牛棚外传来一阵“哐叽哐叽”的撞击声。一行人被响声惊醒,待在黑暗寒冷的棚子里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出去。天亮后,他们看到牛棚旁边的大树上留下了几道抓痕,又粗又深——昨夜的动静大约是因为熊的光临。这个被遗弃的破旧牛棚帮他们躲避了风雨,也躲避了熊的攻击。
突发情况时刻考验着野外科研人员的生存能力。
在新疆考察,骑马是最主要的交通方式之一。穷孤沟,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原始孤僻、了无人迹,存留着绝美的自然风光。赵序茅在当地考察物种多样性,每天要骑马过30多条河。
马儿踩着河床里大大小小的石块趟水,起初一切顺利。不料,它的一只后脚突然打滑,笨重的躯干正向河中摔去。
跳,还是不跳?摔进河水前的短暂瞬间,赵序茅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念头:关键时刻我的求生能力比不上它。
那是一匹十多岁的新疆马,很有生存经验,摔倒时后腿弯曲,一屁股坐进了河床。赵序茅此刻安然坐在马背上,待到马儿重新站起来,他也被带出水面,仅仅湿了衣服,丝毫没有受伤,一人一马当天继续正常工作。
他后来分析,幸好当时没有跳马,否则可能被缰绳缠住脚,或者掉下来摔断腿。手机没有信号,附近没有其他人,如果受伤会很麻烦。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幸运。他的一位同级同学,同样在新疆考察时掉下马背,却因头部着地昏迷,被河水急流冲走。“哪个明星离婚了结婚了,媒体都在报道,但是他死了,没有人知道,他还这么年轻。”赵序茅感慨道。
工作之外,他很少外出旅游。这些年他看到的风景,走过的路,没有哪一个人类规划出的景区能够媲美。
他走过一日轮回四季美景的独库公路,也走过古丝绸之路必经的乱坟岗,还曾在返程途中遇上泥石流,被堵住了所有去路,折回保护区困了一个多月。他曾踩着流沙过陡坡,坡下就是湍急的乌伦河,也曾因找不到合适的露营地点,晚上睡在堰塞湖旁边。那片湖水犹如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山谷,第二天水位没有明显上涨,他们的帐篷却被一夜大雪没过了一半。
科研调查揭露动物的生存威胁
“在野外其实很辛苦,总是盼着回来,但是回来之后又很想出去。”赵序茅说道。他本科是一个文科生,后来阴差阳错被调剂到了中科院从事鸟类研究,逐渐与动物结缘。他起初没有主动选择这份工作,后来却越来越喜欢,和野生动物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他记录和研究它们,并想要讲述和保护它们。
2012年末,他和师兄前往少数民族聚集的南疆调查猎鹰活动。驯鹰也叫“熬鹰”,会给猛禽带来极大的痛苦。鹰隼长时间无法睡眠、不能进食,在疲惫和饥饿的折磨下逐渐变得迟钝木讷,成活率极低。长时间被人类驯养的猛禽还极易患上脚垫病,感染霉菌、寄生虫等。
两人实地走访调查了南疆16个县发现,虽然猛禽受到法律保护,但是当地猎鹰活动几乎不受约束,甚至每年都要举办大型猎鹰节,且猛禽贸易大行其道,“有很多人打着弘扬民族文化的旗号来搞鹰猎,我们的目的就是揭露真相。”
他喜欢用“距离”这个词来形容人与自然的关系:“大家在同一片绿水蓝天下互不影响,就像邻居一样,这才叫近。”
现在,有很多人喜欢去野外探险旅游,很多摄影爱好者把野生动物当作拍摄题材。然而,由于缺乏基本的动物保护常识,他们的行为经常会危害到野生动物的正常生存。
研究金雕时,他们曾看到一位当地官员,找人在距金雕巢穴五六十米外的山头搭了一个棚子,接连几日架着相机对准金雕拍摄,导致正在育雏的成年金雕不敢回巢,羽翼稚嫩的幼鸟很可能因此被抛弃。
“高度对猛禽来说非常重要,因为高速俯冲是猛禽最有力的捕食手段,”赵序茅解释说,“同样是一百米,如果它们在人类上面,它们不害怕,但如果跟人类处于同一平面,它们会特别害怕。”
因此,他们在野外长时间观察猛禽时,一定是在山脚下架着相机往上看,尽量减少对它们的干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要做到尊重。有的人喜欢美女帅哥,但也不能趴在人家跟前盯着。鸟也是一样的。”赵序茅说。
同样作为濒危物种,白头硬尾鸭在中国的数量更为稀少。它是漫画形象唐老鸭的原型,中国境内仅有86〜104只,而新疆白湖是中国最大的繁殖地。作为旅鸟迁徙的中转站,那里生存着150多种鸟类。
赵序茅和导师前去考察时,白湖尚未开发成旅游景点。但那时候,南北边的武警训练基地每日号角嘹亮,东西边的采石场每日卡车呼啸,还常有人潜入水中游泳嬉闹。鸟儿们已经被包围在噪音、污染和偷猎者的威胁之下。
到了现在,白湖周围封上了木栅栏,从鸟类生存繁殖的家,变成了供人类游玩的湖泊公园。
每天清晨骑自行车2小时,去白湖观察白头硬尾鸭
科普写作讲述动物的精彩世界
“白湖不会说话,白头硬尾鸭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当然也不会有人为其奋笔疾书,”赵序茅在他的科普文章里写道,“若干年后,人们只知道这里曾经是一片荒芜的湖泊,如今成为人类繁华的延续,届时,所有人都会沉浸于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大创举中。有谁会记得,这里曾经是一片美丽的湖泊,这里曾经有150多种鸟类。”
这也是他坚持科普写作的原因之一。
“很多时候做濒危动物研究,并不那么愉快。我目睹了野生动物的精彩瞬间,也见证过它们的种种苦难。我是研究动物的,看到一个个动物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却无能无力,很心酸。”赵序茅说,“我自己能力有限,但是我可以慢慢地把它们的故事讲出来。
2014年,他在北京一所小学做讲座,一名小学老师问他:“你们研究动物的意义何在?”赵序茅说,这样的提问很讽刺,但也很普遍。“有时就连生物专业出身的人,也并不关注动物保护。”这让他感到科普工作任重道远。他认为,人类对大自然有着本能的热爱,如果能让公众了解到动物的美丽、力量与生存智慧,公众才会自发自觉地保护它们。
相比于一些国家在大学开设科普写作课程,我国科普作者很少接受专业训练,“科”与“普”往往难以兼得,而且科普作品读者范围非常小众。赵序茅经常琢磨,文章怎样才能更有代入感,更能吸引普通读者。他写金雕,先从《西游记》里的大鹏金翅鸟说起;记录深山寻猴的过程,情节犹如剧情曲折的武侠探险小说。
难得的合影(拍摄:张伟)
研究动物,也向大众科普动物,硕博7年,赵序茅出版了《红唇美猴传奇》《动物知道人性的答案》等9本科普作品,内容全都来自于他一线的野外考察经历。
他擅长用富有吸引力的文字来讲述动物的故事,在科普读物《鸟国》里,他将鸟类世界构建为一个自成体系的国度:猛禽金雕最为高大威猛,是“空中霸主”,草原雕是鸟国“大将”,还有远道而来的“外交官”,擅长复杂生存策略的“军事家”。
科学普及出版社
2017年11月
“它们是自由的国度,它们的世界很精彩。”赵序茅说,“我希望人们真正平等地看待动物,每一个物种有它生存的理由,它不会无缘无故地活着。”
文中图片均由赵序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