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鹤鹏:特朗普会“复仇”科学吗?-资讯-知识分子

贾鹤鹏:特朗普会“复仇”科学吗?

2016/11/13
导读
特朗普与科学的爱恨情仇。

11月9日,特朗普赢得第45届总统大选。来源:Fox News,摄影:John Locher

 

撰文 | 贾鹤鹏(康奈尔大学博士候选人)

责编 | 李晓明


  


从来没有一次美国大选像现今这次能如此广泛地引发中国民众的关心。大嘴巴特朗普对整个体制的挑战也让关注此事的国人不断收获戏剧性情节,微博微信等社交新媒体的助力对此也功不可没。

 

既然是挑战体制,作为高度体制化的科学,自然也会成为特朗普阵营挑战的对象。而绝大多数科学家又向来是民主党的粉丝(虽然很多青年学者是从桑德斯阵营转投而来),且他们相信特朗普不过是来凑热闹。于是当特朗普当选的消息被证实,科学界似乎乱了阵脚,科学家们纷纷在推特上留言,担心特朗普当局会削减科研预算、逆转应对气候变化的国际努力、扼杀干细胞等生命科学研究。自然,也有不少即将毕业的博士生、面临出站的博后担心更加难以找到工作。

 

这些担心当然都有道理,但如果分清竞选中的特朗普和当政后的特朗普;区分总统特朗普先生和特朗普政府(Trump Administration甚至可以更加广泛,因为国会两院都在共和党手里);辨别科学界自身的核心利益和被作为自由派知识分子(liberal)意识形态工具的科学;以及考虑到科学的国际竞争与合作,最终的实际情况可能不会如预期那么糟糕。至少可以打包票的是,绝不会出现特朗普政府因为科学界不投自己的票而进行报复的情况。要分析这个问题,下面我们还是先来看看特朗普与科学的爱恨情仇。


1. 特朗普与科学的“过节”


Nature杂志在今年7月的对特朗普与希拉里科学态度的报道


因为特朗普的大嘴巴,在竞选中他早早地被打上了反科学的标签。如Nature杂志在今年7月的报道中,就用了特朗普与希拉里在科学问题上代表两个世界(world apart)这样的标题。不用问,当然是希拉里的科学世界更加美妙。


不过且慢。如果细看特朗普的科学言论,我们发现少得出奇。在竞选前几乎没有。在参选过程中主要是声称气候变化科学结论是“中国人的阴谋”,并认同早就被科学界驳斥的“接种疫苗导致孤独症”的说辞。除此之外几乎就难以看到他的明显立场。就连科学界与保守势力争议最为激烈的进化论和胚胎干细胞研究,特朗普也没有做过任何公开评述。

 

是特朗普科学素质不高么?我们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特朗普不需要因为讨好科学界而故作科学上正确,反正科学界从来不是共和党的票仓。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是,科学的议题在特朗普繁忙的思想世界中实在占不到多少空间。而就气候变化发言,则因为这一议题在美国社会的分歧实在太大。Pew媒体研究所和耶鲁大学多年来连续进行的美国公众对气候变化议题的态度调查表明,不论科学界和奥巴马政府如何推动应对气候变化或科普全球变暖的科学结论,美国公众中始终有35%-40%的人群拒绝相信。这些人的主要特征就是白人、中老年人、中西部地区居民,虽然不乏受过高等教育者,但总体上以大学本科以下学历为主。这不就是共和党选民的基本盘么?

 

接种疫苗导致孤独症虽然早就被主流科学界驳斥,但其在民间的信徒仍大有人在,乃至笔者在康奈尔大学的同事,至今仍然在研究公众对此声明的态度,这足以说明其民间影响力之大。以选票为第一要务的精明商人特朗普,相信也会对此有所考量。

 

既然特朗普的科学话语如此寥寥,何以被早早地贴上了“反科学”的标签呢?除了大嘴巴这种习惯天生不讨思维缜密的科学家群体的喜欢外,近年来美国共和、民主两党在各种议题上形成的日渐判若分明的两极化倾向,很多都与科学有关。如气候变化、堕胎权利与胚胎干细胞、同性恋与艾滋病权益保护等,这自然也包括争议持久不衰的进化论议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著名科学专栏作家穆尼(Chris Mooney)在小布什时代出版了《共和党对科学的战争》,一时成为了超级畅销书。而这样的畅销书的结果,就是让两党民众对争议性科学问题表现出来的态度更加极化。


《共和党对科学的战争》这样的畅销书让两党民众对争议性科学问题表现出来的态度更加极化。


2. 特朗普帮与基础科研的命运


特朗普虽然在进化论和胚胎干细胞等议题上没有表态,但他的副总统竞选搭档彭斯多次公开拒绝相信进化论,且声称胚胎干细胞研究有违伦理,这是否会颠覆奥巴马时代对此类研究的开放态度呢?在布什政府长期禁止联邦资金资助胚胎干细胞研究后,奥巴马上台做出的最早一批行政命令,就包括解禁此类研究。


诚然,彭斯的态度非常鲜明,但特朗普的其他幕僚并没有表现出对科学斩钉截铁的抵制。很有可能竞争本届国务卿人选的上届美国总统候选人、前联邦众议员议长金里奇在科学问题上的态度就比较暧昧。据《科学》杂志2012年的报道,他一方面反对气候变化的科学结论,声称胚胎干细胞研究有违伦理,另一方面则反复赞美科学对美国的意义,并于1990年代末,在其众议长位置上,支持克林顿政府将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的研究经费倍增。金里奇也大力支持美国探索外太空,多次强调自己是一个资深天文学粉丝。


实际上,不论是彭斯还是金里奇,还是特朗普本人,都没有公开全面质疑科学。但与此同时,科学也并没有被置于他们议事日程上的优先位置。这就导致了他们在科学问题上经常因为竞选的需要作表里不一的陈述。这不像民主党人,后者既得益于科教界是其基本票仓,又因为科学为其自由派意识形态(如支持堕胎、承认同性恋婚姻和支持应对气候变化等绿色立场)提供了有力支持。在民主党这些旗帜鲜明的科学粉映照下,共和党人才格外显得与科学格格不入。


那么共和党政治家这种对科学暧昧并视之为“末节”的态度对科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也许现在作出判断为时尚早,但我们可以沿着一些原则性方向进行思考。这些原则就是,特朗普政府不会对科学全面“宣战”;它对作为意识形态的科学的打压要远胜过对科学本身的处理;对科学的政策要充分服从于共和党总体的意识形态和经济政策。


如果结合特朗普在其他领域的表述,并对比特朗普与小布什的背景和风格,根据上述原则,我们大致可以推断特朗普新政府对科学可能采取如下举措。


首先是联邦科研预算势必在共和党保守主义支配下的小政府理念的支持下,与其他联邦社会开支共同被适当压缩或冻结其增长,但不会受到格外“关照”。试想,特朗普高举减税大旗,又要压缩开支,肯定没有理由哪怕是维持现在的联邦科研预算的温和增长。但特朗普和盟友也犯不着因为科学家不投他们的票而施加报复。


其次,对胚胎干细胞等伦理争议比较大的领域,不排除特朗普政府效仿小布什,冻结联邦预算资助,但这一点应该不会成为其任期内的优先政策选项。特朗普是一个商人,其执政初期重点肯定是围绕着更能产生影响的领域。这与奥巴马急于通过解禁干细胞研究来树立自己的进步形象,或与小布什要高调禁止干细胞研究资助来凸显自己的保守基督教立场(小布什竞选首任总统任期时,正是反复强调自己年轻时游手好闲,而突然被上帝感召而洗心革面)不同。


特朗普对科学界可能采取的这两方面举措,当然会对科学研究有负面影响。但也不宜高估实际的影响。如在布什政府时一样,干细胞研究的联邦预算被封杀后,该领域的科学家仍然可以在支持这些研究的州政府、尤其是民主党人控制的美国科教最发达的两大州—加州和纽约州—获得相当的支持。中国科研的崛起也会有助于这些受禁领域得到资金支持。如今在中国高校中,以千人计划、青年千人计划或省级人才计划长聘的外籍科学家已经越来越多,特朗普政府的禁令,可能为中国输送更多这方面的人才。


对于非敏感领域的科研,预算削减当然是一个大问题。对美国最直接的影响是由于很多实验室难以扩张,大量博士、博后找到长聘教职的机会会相应减少。但也要看到,如今的博士、博士后供过于求,与过去将近20年的联邦政府科研预算增加、尤其是NIH的科研经费倍增密不可分。须知,科研经费增加需要有人干活,于是大量的博士奖学金、博士后职位被创造出来,但学术机构的长聘岗位则难以相应增加。如果把科研当成一个市场,那市场参与者虽然痛苦,但终究也会做出调整。这正如同当年冷战结束,美国大量物理学博士找不到学术工作一样(因为物理学的大量科研经费是美国军方提供的,冷战结束后军方对此的需求急剧减小)


第三,在气候变化问题上,虽然几乎除了前新泽西州州长克里斯蒂之外的所有特朗普班子都不承认气候变化的科学结论,但有关气候变化的基础科研应该不会被干涉。即便小布什政府如此反对气候变化的结论,他当政时美国科学家仍然做出了大量突破性的有关气候变化的科学研究,这些研究直接被应用于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第四次(1997,正值布什政府当政时)和第五次科学评估。像其他成熟社会一样,美国科学界早已经奠定了自己独立、专业的地位。政府对具体科研的干涉会成为笑柄,料想精明的特朗普不会如此。

 


必应(Bing)搜索提供的特朗普态度指数


3. 应对气候变化事业的厄运与曙光


但在气候变化的基础科研之外,几乎可以确认的是,人类应对全球变暖的努力肯定会因为特朗普及执政联盟的态度而受挫。与在胚胎干细胞等“末节”议题不同,特朗普等人拒绝相信气候变化科学结论、声称这是“中国人的阴谋”和美国应该退出去年达成的应对气候变化的《巴黎协议》则不仅仅是逞一时之勇。反对应对气候变化与共和党的保守主义意识形态、共和党的基本经济政策和他们所依赖的基本盘选民都息息相关。所以此处的悬念不是别的而是特朗普会多快做出行动。但即便如此,我们下面也要分析,特朗普政策虽然有害,但对于人类应对气候变化的整体事业,不一定会产生致命的杀伤力。


首先还要简要回顾一下共和党人与应对气候变化的恩怨情仇。在1960、70年代的环保主义运动推动下,彼时长期执政的民主党政府制定了大量限制企业破坏环境的政策。在给美国带来青山绿水的同时,这些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制造业,导致制造业的外迁。里根政府执政后,逆转了这种趋势,大力限制美国环保署的权力,并催生了环境保守主义的发展。而后者正是现在反对应对气候变化的核心势力。他们长期以来以环境管制扼杀企业活力和夺走工人饭碗为理由,赢得美国蓝领阶层的广泛支持。由于美国常规环境问题大都得以解决,双方的焦点就随着气候变化议题的升温而聚焦在这个领域。前述的众多研究表明,美国人口中35%左右的人长期拒绝相信气候变化科学结论,与保守势力的宣传密不可分。


在这种情况下,气候变化问题日益成为两党政治对立的显性议题。可以预料,特朗普在这一问题上应该会逆转奥巴马政府大力支持减排的政策。但据Science和Nature杂志的报道,美国政府是否退出《巴黎协定》还有很多法律程序要走,在四年内应该不能立刻做到这一点。


但特朗普也可以通过总统行政命令的做法,迅速颠覆奥巴马的清洁能源政策。也可以通过限制美国环保署的执法权力,来减弱清洁能源政策的实施效果。此外不得不提的,还包括目前空缺一位大法官的联邦最高法院的角色。目前多个保守的州政府在最高法院中起诉奥巴马政府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出台清洁能源政策违宪。一旦特朗普在共和党人控制的参众两院支持下,任命一位极端保守的大法官,最高法院将决定性地为保守势力所把持。其结果是奥巴马行政当局的减排命令会被判决无效。


虽然特朗普政府势必阻挠应对气候变化的努力,但经过科学界与企业界多年的努力,加上奥巴马政府8年来的大力支持,美国低碳技术的开发和应用已经取得了长足进步。今年早些时候,已经有风电场报出了在不需要财政补贴的情况下比传统火电更低的上网电价。特斯拉的纯电动汽车和无人驾驶汽车,更是一度出现供不应求(对于其低端车型,联邦免税是一个因素,但对于高端的S车型,税收补贴方面的影响因素很小)。只要拥有了市场竞争力,新能源产业不会因此一蹶不振。


由于应对气候变化与自由派意识形态密切相关,不排除在特朗普上台后,自由派会发起比支持希拉里更广泛、更有力的游说和提升公众意识活动,在反制特朗普的同时自保。此外中国日益在国际应对气候变化的努力中发挥领导者角色,也会对美国构成强大的竞争,让特朗普政府忌惮于拿低碳事业“开刀”。


当然,不论是确保受争议科学领域能继续开展研究,还是保持美国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的积极行动,这都需要科学家与社会各界一起努力。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没有理由为特朗普当政预设一个针对科学的悲观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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