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丘成桐全职回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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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邸利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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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他要全职回国的消息已经有过几次,这次是真的了。
4月20日,清华大学宣布,丘成桐从哈佛大学退休,受聘清华大学讲席教授。
丘成桐曾在央视某节目中,将陶渊明的一首《归去来兮辞》,献给父亲——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读,这幕本身已足以动人。
丘成桐从事的职业,数学的研究,是要将理性推向极致的事业,同时他也很感性,据说在清华大学的办公室里,他书架上摆放的不是专业的数学书,而是中国的小说、历史和古典诗词。有时,他会直接借用古诗词表达情感,比如这句——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他说,当年做卡拉比猜想的时候,差不多是孤军奋战,只有他一个人进去,其他人进不来;又感觉是与空间融合,像两只燕子在一起飞。他说,这种感觉很好。
水乳交融的时刻是美妙的,可 “落花”、“微雨” 似又有几分萧索。
丘成桐不止一次说,数学里面的天才几乎是没有的,成功更多靠的是长年累月的埋头苦干。这听起来像拾干柴,慢慢堆积,某个时刻的电光就可引燃熊熊篝火。
令他一举成名的卡拉比猜想证明,前后耗时六载。可头三年里,他都是在试图找反例,中间意识到错了以后,才掉转枪头,又花了三年证明猜想是对的。那段时间里,他 “每天的工作时间超过12小时,整天在算”。丘成桐讲,他的老师陈省身曾说,分辨一个数学家有没有能力有一个方法,就是他起床后第一件事在想什么东西。
为什么要将卡拉比猜想看得很重要?丘成桐说,因为它是整个几何发展中主要的一个问题,“非解决它不可,就好像大禹治水,要石头挪开才能成功”。
清理溪流中挡道的石头需要锲而不舍,而这种精神的养成源于他小时候的经历。
《归去来兮辞》序文首句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丘成桐的出身并不富裕。他的父亲曾在香港的崇基学院任教,研究中西方哲学,不幸的是在丘成桐14岁时因病离开了人世。母亲独自一人支撑家庭,也并没有因为周围人的劝说让子女放弃上学。
突遭变故让年少的丘成桐感受了世态炎凉,也让他变得成熟。从中学四年半开始,丘成桐就做家教补贴家用,路上往往要花一个小时。因为数学好,常有同学借他作业抄,对他留有的几分尊敬,让他得以免遭欺凌。
对数学发生兴趣,是在丘成桐中学两年半的时候,他学到了平面几何。这种两千多年前的古老学问,由几个简单公理出发而构建的体系,其严密与美妙让年少的丘成桐为之震颤。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路的时候,也在想问题,了解它的内容是什么,能够影响什么,未来有怎样的发展。丘成桐说,直到今天,这种思考都是一个很重要的过程。
像很多数学家一样,丘成桐飞速成长,17岁考入香港中文大学数学系,20岁遇贵人(一位来港的伯克利年轻数学家 Stephen Salaff)推荐至伯克利数学研究所,师从陈省身,22岁获得博士学位,25岁成为斯坦福大学教授,27岁证明卡拉比猜想,33岁获得菲尔兹奖。2010年,他追随导师陈省身获得沃尔夫奖。
他最近拿的奖是2018年的马塞尔·格罗斯曼奖,这是一个物理学方面的奖。外界一般认为他只是数学家,但他其实对广义相对论、黑洞、弦论这些物理学的议题都做出过重要贡献,他在哈佛同时兼任数学系和物理系的教授。
出生于1949年的丘成桐,刚刚在清华度过了他73岁的生日。
从20岁踏上美国,再回国全职,中间横跨50余载。
美国是他的事业、家庭的所在。他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美国度过,担任哈佛全职教授,两个儿子也都出生成长在美国。
对于中国,丘成桐的感觉是复杂的。
一方面,中国始终是他的情感归属,要超过美国。他始终难以忘记,1979年应华罗庚之邀,首次踏上中国大陆的情形——
当飞机着陆之后,他弯腰下去用手触碰(机场的)地面,好像是要与这片先祖生长,自己出生的土地建立某种联系,听闻了那么多次,此前哪怕片刻也未曾呆过,可对于他这个人又如此重要的这片土地,此刻,终于踏上了。
他出生在广东汕头,在殖民地的香港长大,受中国文化的熏陶,喜欢古典诗词,也感受过父亲那代人的家国情怀。可另一方面,他也厌恶中国的一些文化,比如官本位、重关系、过分敬老。
他承认,美国依然是最好的做学术的地方——
在美国,周围围绕的是全世界的杰出人才,在这样的交流碰撞中,学术的火花时有闪现;在中国,他很难找到真正在学术上可以交流并获得启发的人。
在美国,教授不是一个政府官员;在中国,教授可以对应于某种官阶,并有对应的附加好处。
在美国,教授做学问,不少是有兴趣和热爱;在中国,有这种动机的教授人还不算多,一些人以 “学而优则仕” 为人生目标。
在美国,大学的行政层面说话办事都是很明确;在中国,往往口头上说的和实际的不一样。
在美国,你可以直率地表达意见;在中国,说话办事需要小心谨慎。
在美国,一些上了年纪、不在一线研究的教授,没人会太关心他的意见;在中国,尊重长者的风气蔓延到学术界,造成了对年轻一代的压制。
在美国,大体上凭借着学术的杰出,研究者会获得晋升;在中国,获得晋升并不一定取决于学术上的水平。
在美国,数学好的学生是因为有兴趣而学;在中国,更可能是为了考试得第一。
……
这些观点缘于他这么多年穿梭于中美两地的观察和经历,在他的自传中,还特别提到一些具体的例子以说明这些评点并非空穴来风。
尽管有这些不满,在过去的这些年,丘成桐还是为中国数学做了不少事情。
他建立了好几个数学研究中心,如1993年成立香港中文大学数学研究所、1996年建立北京晨兴数学中心、2002年成立浙江大学数学科学中心、2009年建立清华大学丘成桐数学研究中心等。1998年,他和香港晨兴集团主席陈启宗发起成立国际华人数学家大会,今年的7月底8月初,即将在清华举办第九届。在培养年轻学生方面,他还组织成立了丘成桐大学生数学竞赛(2010),设立了丘成桐中学数学奖(2008年设立,之后陆续增加物理、化学、生物、计算机科目成科学奖),核心在于养成对数学的兴趣,提高数学的能力。
抛开令他不满甚至恼火的纷扰,这些是他利用休假的时光所做的事。他还表示,来中国40年,没有拿过中国的任何薪水。
随着中国经济环境的好转,在中国建立一流的数学研究中心变得更容易。拿13年前依托清华大学成立的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来说,至2021年3月已拥有全职教师和科研人员107人,外籍教师占15%,另有10名国际一流数学家为兼职教授。这某种程度上源于可以给得起有竞争力的薪水。就他的观察来看,这几年中国学生的数学能力也有了一定程度的进步。
在自传中,丘成桐说,中国和美国,任何一边都不是真正的家,真正的家或许是在太平洋那迂回曲折的国际日期变更线上。不过,在这条线的那边度过了50多年,40年间多少次穿梭飞越后,他最终选择了线的这边,开启新的人生。
制版编辑 | 姜丝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