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与饶毅、鲁白共同创办了《知识分子》,如今它迎来了创刊五周年。在五年前的创刊词中,我曾提到,我心目中的知识分子是拥有自己独立想法并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我所期待的《知识分子》平台,是为倡导个人独立思想并传播创造性工作的平台。在过去的五年,《知识分子》不负所望。
与很多期刊、杂志不同,《知识分子》不是针对某一个学派或某一个学科而创办,而是服务于所有独立思考、有创造性追求的人,不管他们关注的是自然、社会还是人文学科。不同学科之间有共通之处,也各有其独特之处,在《知识分子》这个平台上它们可以相互对话、相互了解。我从事的是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我时常在思考,社会科学能为《知识分子》这个平台、为促进不同学科之间思考和创造性工作的交流与传播做些什么。时至今日,仍有很多人认为,社会科学是自然科学在社会研究领域的翻版。然而,在我看来,社会现象与自然现象存在本质差别,其在于构成社会现象的个体之间彼此不同,这种个体之间的异质性是普遍的、长期存在的,对于这种人类社会差异性的探索和理解,甚至比寻找普适的共性更有意义——正如人与人之间在拥有收入、财富、权力等有价值资源上存在差异,才呈现出人类社会在经济和政治上的不平等;正是因为男性和女性、不同种族、族群或地域的人因为他们的性别、族群、来源地而在职场、家庭生活、社会生活中处境与遭遇不同,才引发人们对性别、族群议题的关注与兴趣。这些异质性是我们研究人类社会的出发点,也是社会科学研究的真正本质,构成了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重要分野: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自然)科学建立在同质性的假定之上,相信存在一个理想化的“本质的世界”,科学研究的目的就是去“发现”这种既存的“世界本质”。正如轮胎、表盘、树的年轮尽管都不是绝对意义上标准的圆形,但在柏拉图看来,有一种作为类型的“完美的圆”在本质世界中存在,现实世界中的圆形事物都是对这个“完美的圆”的拙劣模仿,而科学的任务就是要认识、抽象、概括出圆的本质。这种科学理念,或者说哲学理念,正是近代西方产生自然科学的原因。由于相信本质世界的存在,自然科学总是希望找到放之四海皆准的普适规律,但我们不能因为这种理念推动自然科学产生巨大进步,就盲目期许社会科学也能发现同样的规律。社会科学并不是自然科学的延伸,由于异质性的存在,社会科学不会有这样的规律可循。虽然面对异质性,可以依据尽可能多的属性对个体进行分组,通过社会分组来总结和概括异质性,并寻找出决定社会结果最重要的属性,但无论如何分组,组内成员间仍然存在差异。这些差异的存在意味着任何平均意义的发现或规律运用到对个人的理解或预测上都未必有效,在不同社会情境中遇到类似的问题时,简单照搬同一个理论框架也往往遭遇 “水土不服”。因此,忽略个体异质性,将统计规律视作真理,就会把社会现象简单化,犯思维上的错误。当人们谈论一个事物是否科学,相信 “科学的” 就是好的,这里的 “科学” 很大程度上采用的仍是自然科学的标准。一些自然科学家不免以自然科学式的 “科学” 来评判社会科学,认为没有发现 “真理” 的研究就是次等研究;有些社会科学家—— 尤其是量化取向的社会科学研究者—— 也常以这种 “科学” 审视自身,试图提出或者机械套用一个适用于一切的模型公式,为了证明自己是一门 “科学”,努力向自然科学靠拢。这些都是对社会现象的本质缺乏了解,没有认识到变异性的重要性。我想,我与几位自然科学家一道加入《知识分子》的创办,就是为了以社会科学家的身份给这个平台带来不同的视角,将变异性原理渗透到对社会现象和问题的思考与公共讨论之中。当我们在面对社会现象和问题时,必须充分理解变异性,必须谨慎对待统计方法得出的结论,也应该谨慎评价结论在他时他地的可推广性,这是所有试图理解社会的人的基本素养。现代社会的发展丰富了人类物质文明,提高了人们普遍的需求层次,也加大了人与人之间的异质性。随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社会生活的多样化与个性化的产生也是中国的大趋势。从婚育行为、到职业选择、到生活方式等各个方面,在过去快速变迁的四十年里,我们观察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做出与上一辈、与同辈人不同的选择。一个物质丰富的现代社会应当尊重个人在思想、追求、生活方式上的异质性。个体之间的异质性是创造力的根本来源,因为创造力需要新的东西,这就需要与旧的东西有所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价值、思想的价值就在于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应该尊重、珍视独立思考。独立思考就意味着敢于创造差异、敢于打破循规蹈矩。有了独立思考带来的异质性,社会才有进一步发展和突破的诸多可能性。对于有创造性追求的人,独立思考应该成为他们工作与生活的常态,社会也应当为个体提供这种独立思考的空间。知识分子可以率先来承担独立思考的使命,通过提出他们的见解、观点并积极参与公共领域的讨论,带动越来越多的人找回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岗位、生活的不同角落为社会贡献创造性思维的成果。我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个过程中来,也希望在未来的五年、十年里,《知识分子》能为这一过程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