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第一家族：无价遗产 | 下篇
撰文 | 智刚
责编 | 崔筝
沃伦图书馆（Warren Library）
沃伦图书馆位于HMS 图书馆内，始于第二代沃伦家族柯林斯1799年欧洲之行，阅读和收集书籍是他一生中的重要嗜好，随着书籍的增多，科林斯设计组装了个人图书馆，1815年父亲老约翰去世后，他留下的医学书籍也加入其中。
沃伦图书馆的藏品中有最早20世纪初的印刷品，和一些医学和外科史上最稀有、最重要的著作。除了有完整的早期医学期刊，还有不少的医学名著孤本，包括10本1501年以前印刷的古籍。更加珍贵的是，很多书籍是作者签名、题词后赠送给沃伦家族成员的，如1765年出版的《论美国医学院制度》《A Discourse upon the Institution of Medical Schools in America》，就是1783年，约翰在HMS发表第一次演讲时，作者约翰·摩根（John Morgan，1735-1789）【注解 5】题名后，赠送给约翰的。
1855年，卢瑟·法恩汉（Luther Farnham, 1816-1897）调查了世界上著名的私人图书馆后，对科林斯的藏书描述是：6,000多册按科目排列，有解剖学、外科学、医学、自然史、神学、历史学、普通科学、古典文学和其他，已经达到一个专业图书馆的规模和水平。
沃伦图书馆不仅反映了主人的品味、情趣，而且凸显职业特点。法恩汉在他的《私人图书馆一瞥》《A Glance at Private Libraries》书中写道：“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会感到波士顿自然历史学会（Boston Society of Natural History）会长【注解 6】对每部作品的真正鉴赏力，他曾多次让来访者，甚至他的朋友受到惊吓，因为任何人如果指出他的藏品有瑕疵和不真实，他就当面立刻将藏品扔出窗外。”
沃伦图书馆内极具价值的是家族五代人的日记（记日记是沃伦家族的传家嗜好）和频繁的来往书信，不但是 那个时代医学生海外求学和医学生活的真实记录，也是从不同角度对医学变迁的详细描述。在图书馆里，人们可以看到约翰为HMS最早期讲座的手写笔记，此外，从约翰1813年的《温病多变实践观》《A View of the Mercurial Practice in Febrile Disease》到曾曾孙小约翰1930年的《沃伦解剖学手册》，沃伦家族五代自己出版的著作，都是精选的手稿。
家族信件中，科林斯和梅森父子之间的书信最多，也最为详细。科林斯对儿子的成长怀有强烈的渴望和无止境的期盼。早期父亲对儿子言行举止都有严谨的要求，各种学习都是周密规划，详细指教。
其中，一份题为《日常生活行为和专业进程规则》（下简称《规则》）的【注解 7】书信非常引人注目，那是科林斯在梅森去欧洲学习前，为他详细撰写的规划书，共38大项。很难相信这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信中既有吃喝拉撒睡父母般的日常挂念，上课学习导师般的指导和建议，又有工作事业同事般的协商和互助，更有对前程未来朋友般的期望和祝愿。这份规划书，虽然已经近200年历史，依然不失为家庭教育的极佳范本，值得父母们一读，尤其是对那些急切地将自己生活中一切经验教训都传授给孩子的家长们，具有宝贵的现实参考价值。
在欧洲学习期间，梅森每周至少给父亲写一封八十页的长信，详细汇报自己的经历，从观察不同讲课方式、参观各种医院、拜见世界著名医生、讨论特殊病例，到举荐医学技术发展和改进、评论美欧医学教育和临床管理差异与优劣等等。
父亲则及时回信讨论儿子参加的讲座，回答提出的问题，并要求梅森第一时间获取任何新事物，例如新书籍、新医疗器械，新治疗方法，稀有病理标本等。信件内容之详细，事件之详实，时间之及时，描述之精辟，准确显现了医学研究和临床进展的现状，这些书信都已成为医学发展史上珍贵的文献。
科林斯在《规则》中，建议儿子写信要用好纸，好笔，手写，字迹要工整，他已经预知到这些书信将来作用和价值的。
沃伦图书馆的所有藏书上，都盖有家族徽章，主体成盾形，上有一头正在饲养的狮子。盾形和狮子的元素后来也出现在HMS院徽中。这些藏品是世界卫生保健史和医学史上重要的组成部分，每年都吸引了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查阅这些早期珍贵的书籍、期刊、档案、手稿、照片和印刷品。
HMS院徽
沃伦家族徽章
科林斯藏书上的印章
From Wikipedia 和摄自HMS 康威图书馆（Countway Library）
沃伦解剖博物馆（Warren Anatomical Museum）
沃伦解剖博物馆于1847年正式成立，前身是18世纪末柯林斯在伦敦学习期间开始的个人收藏，用于保存和分类教学的非正式解剖标本和模型。
在先后求学于库珀爵士以及他侄子后，科林斯认识到人体解剖对医学教育的重要性，自己对解剖产生了极大兴趣，甚至到痴迷的程度。他收藏各种标本，也学会了标本制作技术。1802年回国时，他将全部标本带回，并在帮助父亲示教和教授解剖学期间，继续收集和制作各种标本，只要有较好视觉和特别感兴趣的标本，他总是想方设法得到。如果不能说服学校购买标本，他 就自己花钱买，后来他为学校收集的标本几乎都是自己掏腰包。
当时法律禁止尸体解剖，为了制作标本，科林斯曾多次私下冒险和“复活者”（盗墓人）【注解8】讨价还价购买尸体。他曾在笔记中写道：“在我的一生中，没有任何事情能比获得解剖对象，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和焦虑了。”
科林斯住在波士顿公共区附近的公园街，他把自家豪宅的整个一层楼变成了解剖、标本制作和指导学生上课实习的场所，令家人非常无奈和沮丧，他经常在窗台上处理遗骸，常常引起路人的惊吓和怀疑。儿子结婚后，儿媳妇坚决要求搬走最后一个标本，才肯进家。
科林斯兴趣广泛，对自然历史，地质森林，植物、古生物化石、古董等都有研究，尤其是对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的研究，他收集了大量私人收藏的人类和动物标本，包括许多稀少有趣的物品。他的藏品还曾在英国国家卫生局经营的博物馆展出多年。
科林斯被称之为古生物学研究的开拓者之一，1845年，纽约州北部出土了一具完整的乳齿象骨骼，科林斯知道后，立刻联系人买下，并和世上已有的4具乳齿象骷骼比较后，1852年整理出版了一本专业性强，图文并茂的专著，他为之感到最自豪的是，自己收集的乳齿象骨骼架最大。在美国，科林斯对乳齿象研究的闻名度不亚于他的外科成就。
科林斯对人体和动物骨骼标本情有独钟，他手抚人头盖骨的画像，世上流传甚广。
科林斯画像 From Wikipedia
19世纪初,颅相学（脑功能定位学说）曾风靡一时，该学说依据头盖骨的外部结构来推断心理功能和特性，即心理功能位于大脑不同部位，根据头盖骨隆起的程度和特征就能判断相应的心理能力和性格特征。
当时波士顿也成立了颅相学学会， 1832年，颅相学的创始人，德国医生约翰·加斯帕·斯普济姆（Johann Gaspar Spurzheim, 1776-1832）首次美国之行，在波士顿死于伤寒。由于对斯普济姆的崇拜，波士顿人举行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公开葬礼，并做了公开尸检，将他的大脑、头骨和心脏取出，保存在酒精灌中向公众展示。颅相学学会保存了他的头颅骨，后来连同制作的几百件头颅铸型卖给了科林斯。科林斯在为父亲和伯伯迁移坟墓时，也曾将他们的头骨带回家中，一年多后才放入新坟墓的缘由，不得而知。
1822年，科林斯通过对人和动物感觉和神经系统的比较，发表了美国第一篇比较解剖学的论文，文章讨论了人和动物的解剖结构和智力之间的关系，认为在动物界，大脑大小和智力没有相关性，并根据自己收集的大量种族个体的颅骨标本的对比得出结论：不同种族之间的颅骨差异并不与相应的智力差异相匹配。
1847年，科林斯退休时，把几千个收藏品都捐赠给了哈佛大学，在HMS建立了沃伦解剖博物馆。其中有正常和病变人体的解剖标本、肿瘤标本，人类头颅，静脉和淋巴系统的铸型，有他正在经营的私人 “沃伦自然历史博物馆” 中的藏品，还包括5,000美元的铁路股票，用于博物馆的管理和发展。
19和20世纪初，博物馆的标本成为哈佛医学院的重要教学工具。
其中，菲尼亚斯·盖奇（Phineas Gage， 1823-1860）的头骨是沃伦博物馆内最为著名的展品，盖奇的故事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医学奇观”和“真实的医学民间神话”，是神经病学、心理学和神经系统研究的最典型的素材，极大影响了19世纪关于心理和大脑的讨论。
1848年，盖奇在指挥爆破岩石时，头部被一根3英尺7英寸的钢钎击中，钢钎从他的 下颌角进，从左眼后面大脑左侧通过额骨，在颅骨顶部露出，造成大脑左额叶的大部分损伤。事故让盖奇失去了一只眼睛，但他竟然又存活了12年，但是他的性格和行为发生了变化。
事故发生当年，沃伦博物馆立刻将那个钢钎收入展品之中，但一年后被盖奇要回，成为盖奇到各地展示表演的重要实物。1860年2月，盖奇癫痫发作后去世。1868年，在盖奇的医生，波士顿的约翰·哈洛（John Martyn Harlow ，1819-1907）的要求下，家人把盖奇的头骨挖出来送给哈洛医生，哈洛将头骨和钢钎送给了沃伦博物馆。现凡去过HMS图书馆-沃伦解剖博物馆的人们，都会看到盖奇头骨和他的钢钎。
目前，沃伦解剖博物馆占据了HMS图书馆5楼整整一层，是图书馆重要的组成部分。藏品达一万多件，包括各种解剖模型、病理标本，照片，绘画，医疗器械和机器，如早期的解剖显微镜，莫顿制作的第一个乙醚麻醉手术时的乙醚吸入瓶, 第一个模仿的手术消毒容器等；博物馆内还保留着早期科林斯收藏的手稿文献，包括一些购买藏品、标本的记录和收据，以及其他医学大事记。
骨骼的秘密
1856年5月4日，科林斯因心包炎在波士顿帕克街的家中去世，葬在牙买加平原森林山公墓（ Forest Hills Cemetery, Jamaica Plain）沃伦家族的墓地。2017年，为纪念民族英雄，科林斯的伯父约瑟夫·沃伦（约瑟夫，Joseph warren, 1741-1775）， 人们又在沃伦家族墓地前巨石上竖立了一尊约瑟夫的站立雕像。
在沃伦家族墓地中， 树立着约瑟夫，约翰，科林斯，梅森，小科林斯，小约翰和直至21世纪刚去世的家族人员的墓碑，而科林斯的墓碑则与众不同，平躺在竖碑之中，上有拉丁文铭文：“Animae vestis carnea hoc tumulo conditur”，意思是：“灵魂的肉质衣服埋在这个坟墓里”。
沃伦家族墓地前的约瑟夫·沃伦雕像
雕像身后两碑之间是科林斯平躺的墓碑
科林斯墓碑铭文，“Animae vestis carnea hoc tumulo conditur”
长久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科林斯的遗骸埋在这里，但事实上，墓地只安葬了科林斯的身体器官和组织，他的骨骼却放在沃伦解剖博物馆内的一个棺材状的盒子里。
1856年5月4日，一生以完美主义律己的科林斯，似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坚持在沙发上，让家人围在身边，3个多小时后以坐姿安然去世。根据他的遗嘱，在死后和葬礼前，让家人打开1842年7月14号就已写好给儿子梅森的信。
信中写道：1, 在自己死后立即注射砷；2，葬礼在圣保罗教堂举行，完全遵循教堂的程序；3，葬礼后将尸体运往自己工作38年的HMS，进行检查或解剖，将病态的部分仔细保存下来，尤其注意心脏，脾脏和前列腺；4，骨骼仔细保存，漂白、咬合衔接后，放置在医学院学术厅里， 靠近他的半身像，希望这样做能为教学、道德教育起到作用。他诚挚的期望，儿子和家庭的成员能为了他最后的请求，为了人类的利益，为了他的荣誉，不要加以反对。
朋友和同事称科林斯是一个从不偏离宏大理想，具有美德般的严厉、刻板的自我否定，天马行空（Pegasus prancing in mid-air）的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科林斯就对自己的行动有着细致的规划和明确的目的性，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按时间顺序做了详细记录和编号。
沃伦家族有着良好的家国情怀传承教育。科林斯与父母的通信中，多次提到自己受伯父为国捐躯和父亲参加独立战争的精神所激励，誓言：“加倍努力学习和工作，争取为人类、为国家、为家庭做出更大贡献。” 在梅森去欧洲留学前，科林斯在给儿子《规则》中的第31项中，非常明确的叮嘱到：“除了你在国外所关注的专业目标外，还要记录下每一个有利于你的国家进步的东西。请记住，你被派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促进你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了人类的利益，为了上帝的荣耀和快乐，履行某种职责。因此，你应该在不妨碍你的专业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研究每一项公共事业，而这正是你的首要目标。”
科林斯将遗体捐出，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奉献给人类，是他去世前14年就已经做出的决定。
科林斯去世后的第4天，巴纳德·斯威特·杰克逊（John Barnard Swett Jackson， 1806 – 1879，HMS第一位病理解剖学教授，沃伦解剖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1853-1855年担任HSM院长)对他的尸体进行了解剖，整个过程的详细记录和报告现存放在沃伦解剖博物馆内。
但到目前为止，除了沃伦家族的成员可以每年探望一次，并没有其他人看到过科林斯遗留下来的骨骼，为什么没有向公众开放？为什么没有作为教育使用？是谁违背科林斯的意愿，而做出这样的决定？既没有记载，也没有传说。科林斯骨骼的这一谜团不知何时、能否有解也成为一个谜中之谜。
多数人的家族遗产，常以钱财或者技术手艺的价值而论，钱花完，手艺失传，遗产自然消失。即使是上万亿美元的财富。
然而，沃伦家族最宝贵的有形财产是专业书籍。在沃伦图书馆里，很多书籍的同一扉页上清清楚楚记载着一个半世纪中，沃伦家族成员把上一代留给自己，自己再传给后代的签名，以及对后代殷切期望的题词。此外，沃伦家族也几代人对外科的喜爱和对世界人类健康的贡献，影响着自己的后代，并有成千上万忠实的继承者和保护人，有人类存在，这份遗产就会不断发扬放大，就永远不会消失。
（制版编辑 | 栗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