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白:从科学世界诠释人文真理-专栏-知识分子

鲁白:从科学世界诠释人文真理

2016/01/15
导读
没有真正的科学道德,不会有真正的科学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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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白在“人文讲坛”演讲


| 题记 |


2015年11月17日下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医学院(301医院)大礼堂, “人文讲坛”当期嘉宾为《知识分子》主编、清华大学教授鲁白,本文由《中国医学人文》杂志记者聆听报告并与鲁白进行交流后撰写。


文 | 马彦茹、谢姣


鲁白,在科学的大道上驰骋了半辈子的铮铮男儿,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生物系,1983年在上海复旦大学医学院学习。1990年获美国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博士学位。1993年即开始自己独立的实验室。1996年到2009年,他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逐步成长为世界著名的神经科学家和转化医学的领导者。2009年7月,出任葛兰素史克中国研发部副总裁。2013至今任清华大学教授。


这位出色的神经生物学家先后辗转于美国和中国,政府、企业、高校,几乎浸透了与科研相关的所有领域,对于科学他有实属的发言权。


科学文化的内核是“真善美”


科学的文化可以用三个字来总结,就是“真”“善”“美”。科学的终极目标是发现真理,所以科学是发现真理、探索真理的过程,是“真”。科学容不得半点虚假,需要有一个实事求是的态度,需要诚实与诚信,因而科学是“善”(科学是善,从反面来看,也存在有很多学术不端的行为,而在我们每天每时每刻的研究中,一定要和这些不端行为做毫不留情的斗争)。科学本身是很美妙的东西,DNA双螺旋、神经元细胞、光遗传都以曼妙的身姿呈现在科学的面前;而科学发现也是一个美丽的探索,就像牛顿发现万有引力、达尔文致力于进化论,所以科学也是“美”。


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法则


康德在其墓碑上刻有这样的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


在鲁白看来,“头上的星空”是创新,是科学探索,“心中的道德法则”是科学道德,而这两者缺一不可。为此,他提出这样的问题:科学创新的灵魂基础是不是就是“头上的星空”以及“心中的道德法则”?


著名电视主持人,“全球公知和思想家”库恩(Robert Kuhn)博士在最近一次采访时问鲁白,“中国拥有几千年的文明史,可谓历史悠久,曾经的经济也是世界上最强的,大家都要向中国来学习,那为什么中国在近百年科学却落后了,这在文化层面有什么可以值得反思的?”鲁白指出,可以说科学从未在中国的历史上有过很体面的位置,中国的科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与技术联系在一起的,而不是追求作为人类对未知的探索的科学本身。


中国没有过文艺复兴,中国没有过像法国、英国那样的启蒙运动,也没有过工业革命,而这一系列运动都是把科学看作是一种追求,一种思想的源泉。中国没有达芬奇、牛顿,没有达尔文、爱因斯坦,而这些人不仅仅是科学家,他们做出如此巨大科学发现的背后是有一种科学的人文精神在起作用。我们今天需要花力气进一步把科学的精髓、科学的灵魂完成。正如康德所说的“心中的道德法则”,一定要把它变成文化价值观的一部分。


什么是科学精髓,一方面科学是一种追求,是揭示真理的一种活动,人都有这样的一种需求,我必须要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对的。科学还可以看作是一种文化,不仅仅是一种追求真理的活动,也是文化的一部分。科学还有一个特点,它尊重事实,以好奇心驱动。科学往往通过一个假说来验证,通过证据来说服。科学不一定要有用(很多科学可以是没用),但却是人类的一种思想活动、思维活动、文化活动。所以我们一定要区分科学与技术,不要只认为科学带来技术,当然,科学是能带来技术,技术可以带来经济进步,但这不是科学的全部或精髓。在鲁白看来,“科学应该是一种生活方式!科学带来的不仅仅是知识本身,还有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所带来的快乐,一种对好奇心的满足。”


今天的中国,科学技术已经有了可喜的进步,但科学文化还非常令人担忧。到处可见的是浮躁的风气,急功近利的行为。造假、篡改、抄袭、剽窃,时有所闻。我们面临着一项艰巨的任务,要营造一种科学的氛围,一种科学的文化。这种文化就是探索真理,崇尚诚信,追求完美,那是一种进取、开放、探索、思考的精神,一种好奇心驱动的、脱离世俗利益的精神。


如何来改善我们的科学文化?首先,要鼓励原始创新,注重解决重大问题,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是科学成果的评价。要大力推广小同行评议制度,按国际标准,基于对科学的实质性贡献,而不是基于论文的数量或影响因子来评价科学家及其工作。第二,学术的成就必须与个人或单位的利益脱钩,学术上的认可,如晋升教授或当选院士,不能直接给个人或小团体带来资源或经济利益。第三,要提倡冒险精神,开创精神,尤其要为年轻科学家创造更多的条件,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东西,而不是跟在别人后面。另外,我们还要有学术批判,要允许犯错误,要包容不同的风格;还要鼓励多学科的合作和交叉,尤其是大跨度的学科交叉。一方面要提供资金和资源,另一方面要改变对合作交叉研究的评估体系。最后,要大幅度提高人们对学术道德的认识,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对学术不端行为要有严格而规范的惩罚措施。


科学终究回归做人


科学创新、科学道德,最终都要回到做人。做人有个最基本的追求,就是做人要幸福。鲁白分享了美国Carnegie Mellon大学计算机系教授Randy Pasch的故事,他因晚期癌症去世,享年47岁。在去世前,他在母校做了一场题目为《真正实现你的童年梦想》(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最后一课”,The Last Lecture)的演讲,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Carnegie Mellon大学在资深教授退休前都会为他们安排讲授一堂面向全校学生的“最后一课”,表达学校师生对其的崇敬和感激,让教授为自己的教学生涯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而最后的演讲往往是80多岁的老教授,这次破天荒地邀请了一位46岁的教授,一位将不久于人世的教授。整个讲堂坐满学生、老师以及慕名而来的人,Randy Pasch在整个演讲中充满活力、幽默和情趣,没有显示一丁点的悲哀或失望,他对人生充满了爱和乐观。


他的演讲告诉我们三个方面的道理:第一,理想是非常重要的,Randy Pasch孩童时代梦想做游戏工程师,最后成为了一个计算机教授,仍然实现了通过玩的办法来学习的梦想;第二,活着一定要有趣,活着不是为了庸俗世界所追求的金钱、地位,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是最为重要的;第三就是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的同时要帮助别人、帮助社会,也就是贡献。这也是他留给我们的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我们追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


在中国,白岩松借《幸福了吗》一书对如今光怪陆离的社会进行了质问,用鲁白教授的方式来说就是我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鲁白说,我们可以把对今天的追求和满足度画成横坐标,对未来的追求和满足度画成纵坐标。假如说有人对今天没有追求也没有任何满足,未来也得不到满足,那么他属于左下角的第三象限,是一个失败者或者一位抑郁症患者。有些人,只一味追求今天快活,从来不考虑未来,比如说吸毒的人,那么他在右下角的第四象限,所谓的活在当下者。还有一些人是时时刻刻想的都是下一个目标,还要再得到什么。他是左上角的第二象限。我下一个升迁是什么时候,我下一个学位是什么,我下一个涨工资是什么时候,下一个得到的东西是什么,他不能享受追求成功的过程,每一天都不开心。而这种人在我们社会还非常多。


一个有修养的现代人,应该是在右上角的第一象限。他既能够享受每天生活的乐趣,也会努力追求未来的成功。他热爱今天做的事情,把生活和事业合在一起,不是为了实现一个可以测量的目标,而是在追求科学的过程中得到满足。


有一次,鲁白出席普林斯顿大学的开学典礼,有不少来自中国的家长在校长演讲后,把校长团团围住,问校长,“普林斯顿做什么事情能够保证我的孩子毕业后能够进哈佛法学院?”、“你们的课程设置怎么能保证他们将来能进耶鲁的医学院?”、“你们教什么东西,可以让我的孩子毕业以后去华尔街做投资?”


校长语重心长地对家长们说,“进入普林斯顿,无疑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也可能是你们的孩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在这四年中,他们有很好的同学,很好的老师,很好的课程,有如此丰富的课外活动,还有这么美的环境。他们要思考的不是四年以后去做投行,还是去做律师,而是如何去体验去享受这个学习过程,这段精彩的人生,怎么利用普林斯顿提供的资源,去发展、发掘自己,去知道自己最感兴趣的是什么、最擅长的是什么。千万不要把人生最美的这段时间白白浪费了。”


鲁白认为,我们要追求,但不仅仅是今天的幸福,也不仅仅是未来的幸福,你今天要开心,以后也要开心。


未知死   焉知生


鲁白曾在2003年被诊断为恶性淋巴癌,这在当时有一定的治愈率,但不是很高(主持人罗京就是因这种病逝世)。突如其来的人生意外让徘徊在生死之间的他更加深刻地斟酌人生。当时他基本上把出差演讲会议等活动都停了,但他的科学研究没有停。在面对生死之时,他说:“我自己也很惊讶,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我的学生,他们怎么办,而不是我家里的事或者未完成的论文。当然我也想过我的孩子的安排。”


这期间,鲁白看了很多书,其中有一本书叫做《Tuesdays with Morrie》,讲的是身患绝症后对人生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思考。另外,梅艳芳的死,对鲁白的影响也很大。梅艳芳在得知自己身患癌症后,连开8场告别演唱会,她最后穿上婚纱把自己嫁给舞台。她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将军战死沙场,演员献身舞台”。对此鲁白深有感触,这也许是为什么他后来接受采访时说,“我跟科学结婚了,不会离婚的”。


在患病期间,鲁白唯一的一次出差演讲,是去杜克大学,那是因为他很想去见一下Larry Katz教授,那是一位鲁白非常尊敬的神经科学家。他得了恶性黑色素皮肤瘤,那是一种不治之症,鲁白想在他离世之前再见一面。Katz教授说,他现在不想将来,只想把每天的事情做好。说得凄惨,但也很坦然。


鲁白回忆道:“人与人在不同的情况下对待事情的做法是不太一样的,当你觉得还有希望的时候,你会拼了老命去争取这最后的希望,当你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你就想我怎么把今天的事情做好,否则每天会过得很不开心。加大剂量化疗或者做其他什么事情,你明明知道这个事情是没用的,那还不如安心过好最后剩下的每一天。”


在鲁白看来,经历了死亡的考验,他的人生态度有三方面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更注重过程,注重对过程的体验重于对结果的追求。过去很在乎可以衡量的结果,譬如发表多少篇论文,现在则很享受把一个研究工作做出来的整个过程,如何思考,如何解决问题。


第二个方面是原谅他人。“人不能带着仇恨、带着怨愤进入坟墓”,他说,“要学会原谅,原谅一些不善良的人,或者过去对我做过不好事情的人,我原谅他,甚至不一定要告诉他。这样会给自己带来一种平和,培育一种高尚的情怀。也许多年以后那人自己会悔悟,会感到不好意思,会觉得那件事他做得不对”。


第三个方面是过去追求的是“得到”,现在更看重的是“付出”,因为同样是为了幸福,你付出后带来的幸福,比你追求得到而获得的幸福更多。“假如我付出了,我做了有意义的事,我帮助别人取得了成功,我会很开心;我付出了,我能改变现状、改变文化、改变大家一些不好的做法,这种付出给我带来巨大的幸福”。


原载《中国医学人文》杂志第1卷第10期,作者马彦茹、谢姣。本文获授权刊发,略有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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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生物学家、清华大学药学院教授、《知识分子》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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