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万的抗癌神药,何时走入寻常百姓家?
撰文 | 丁零
编辑 | Win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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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2日,根据国家医保局消息,备受关注的价值120万的CAR-T抗癌疗法虽通过初步审查,但并未能进入谈判环节,由此引发了舆论的激烈讨论——有关天价,有关医保,也有关生命的价格。
2017年,全球第一款CAR-T成功上市,并拿出了激动人心的成绩单:无药可医的63位B细胞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儿童患者接受Kymriah(一种CAR-T疗法)治疗后,三个月时间内总缓解率为83%。短短4年之后,中国迎头赶上,2021年已有两款CAR-T上市,包括复星凯特的阿基仑赛注射液(商品名:奕凯达)和药明巨诺的瑞基奥仑赛注射液(商品名:倍诺达)。
如今,CAR-T已被赋予“神药”光环,仿佛治疗癌症有了CAR-T这匹黑马,已所向披靡。一波又一波吹捧下,患者及家属将“最后的希望”押注在CAR-T上,面对难以承担的百万级标价,又眼巴巴指望CAR-T能顺利进入医保,只可惜事与愿违。
国家医保希望落空,那商业医保呢?以首个纳入CAR-T的城市普惠险长沙惠民保为例,患者接受CAR-T治疗后最高可报销50万元。而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32189元。可见对大部分家庭来说,即使有商保,CAR-T疗法也很难负担。
张口就要120万,漫天要价还是价出有因?
事实上,CAR-T并不只是在中国才贵。全球首款CAR-T药物Kymriah上市后,首发定价为47.5万美元(折合人民币308万元)。伴随更多CAR-T进入市场,理论上竞争之下必有降价,然而CAR-T却不走寻常路,国外新晋CAR-T也还是在40万美元左右浮动,相当于250万人民币。
全球上市CAR-T疗法。ALL: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LBCL:大B细胞淋巴瘤;MCL:套细胞淋巴瘤;MM:多发性骨髓瘤;DLBCL:弥漫性大B细胞淋巴瘤。
难道是这些“贪婪”的开发商秘密结盟,共同站稳高价?这个“指控”对药企来说,确实有点冤。至于冤在哪,得先聊聊CAR-T到底是何方神圣。
区别于传统药物,CAR-T是完全个人定制化的活细胞药品,其核心战斗力来自于患者自身的免疫细胞。简单来说,CAR-T技术先通过白细胞分离术收集患者T细胞,然后在体外对T细胞进行工程改造,也就是给T细胞安个“车头”(CAR, chimeric antigen receptor)。这“车头”可不简单,不但有自带导航仪精准护送T细胞抵达癌细胞活动地带,还有超大马力(共刺激信号,co-stimulatory signals,功能主要是增强CAR-T的活力)给T细胞摇旗助威,这样超级战士CAR-T就诞生了。
再超级的战士单枪匹马还是比不上团队作战更有胜算。因此,科学家们又捣鼓出了体外扩增的方法,一生二,二生四,这样CAR-T大部队就蓄势待发,一并派遣到患者体内进行抗癌行动。
不难想象,整个治疗过程异常复杂,从医院单采到回输,总共需要几百个步骤,光是质检程序都得经过100余道,相当于给每个患者配置了一条昂贵的高配版生产线。举个例子,比如一套细胞制备设备大概300万左右,而细胞培养周期在10-14天,也就是说,一台300万的仪器,一个月只能为两位患者服务。
CAR-T疗法示意图。图片来源:Cleveland Clinic。
撇开高昂研发成本不说,光每个患者走这么一套复杂的流程就不便宜。如果为了控制成本,操作不规范,偷工减料,这可是要命的操作,后果不堪设想。既然短期内降低成本并不容易,成本决定价格,可想而知价格也没有太多降低空间。
事实上,即使定价这么贵,从经济效益角度来讲,CAR-T疗法可能只是赔钱赚吆喝。价格因素限制了CAR-T的放量,Kymriah和Yescarta 2020年销售额都在5亿美元左右,要知道,2017年吉利德收购凯特时,可是一掷千金,花了119亿美金,当时凯特最重磅的产品就是同年获批的Yescarta。
国产CAR-T销售数据暂时未公布。对价格更为敏感的中国患者来说,百万级药能产生的市场和社会价值都非常有限。此外,国内企业CAR-T关键原材料和辅料目前还依赖国外进口。受限高额成本,企业想走以价换量这条路也走不通。因此,CAR-T解决可及性,是患者和企业共同面对的挑战。
第67号病人
CAR-T疗法似乎一夜之间就取得了成功,但其从诞生到进入公众视野,历经了近30年。奋斗在CAR-T领域年岁最长的先锋便是史蒂文·罗森伯格(Steven Rosenberg)。
史蒂文·罗森伯格(Steven Rosenberg)。图片来源: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1940年,罗森伯格出生在一个犹太移民家庭。罗森伯格的父母历经险阻从波兰逃到了纽约,但其他亲戚并没有这么幸运,罗森伯格父亲九个兄弟姐妹中的六个,都在大屠杀中被杀害。“我在世界上看到了太多邪恶,所以很早就决定做帮助人而不是伤害人的事情”[1],“当我5岁放弃牛仔梦时,我就知道我想成为一名医生,不仅是一名医生,还是一名医学研究人员。” 罗森伯格回忆道[2]。
1968 年的一天,驻院实习的罗森伯格遇到了一个极其罕见的病例:一个黑色素瘤患者在没有接受任何额外治疗的情况下,身体自发清除了黑色素瘤。虽然肿瘤自愈案例在历史上也有过记载,但眼见为实,罗森伯格深受触动。受到命运的指引,罗森伯格从此和肿瘤免疫结下了一生的缘分。
当时罗森伯格猜测,患者血液中有某种能够抵抗癌症的因子,刚好医院来了位同病相怜的患者,血型也和自发缓解病人相同,因此罗森伯格开始了第一次尝试:将自发缓解病人的血液输入到了新患者的体内。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接受输血的病人病情发展很快,不久便去世了。尽管没能获得成功,罗森伯格热情并没有消退,“有些东西开始在我心中燃烧,” 罗森伯格后来写道,“并且从未消失”[1]。
1976年,受到IL-2(IL-2是一种免疫细胞因子,可激发免疫细胞活性)刺激T细胞增殖的启发,罗森伯格开始了IL-2治疗癌症的尝试,迎来的却是一次次失败。更糟糕的是,IL-2的毒性很大,有些患者接受治疗后直接就送重症病房了。
失败66次后,1984年,罗森伯格遇到了改变彼此命运的第67号病人琳达·泰勒(Linda Taylor),一位患有黑色素瘤的海军军官。
史蒂文·罗森伯格和67号病人琳达·泰勒(上图1984年,下图2017年)。图片来源: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泰勒成为被罗森伯格第一个成功治愈的病人。这次成功,对泰勒而言是重生,对罗森伯格来说,进一步坚定了他对肿瘤免疫疗法的信心,自此,罗森伯格以及IL-2疗法登上了各大新闻的头条。
紧接着的第二年(1985年),罗森伯格迎来了自己不折不扣的幸运年。当年7月,罗森伯格从美国总统里根的大肠中取出2英寸长的息肉,引发媒体关注[3]。12月,罗森伯格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了自己20年来IL-2免疫疗法的成果[4]。之后IL-2疗法在1992年成为首个获批的免疫疗法,甚至在几十年后的今天,IL-2地位仍然不容忽视,新一代IL-2疗法层出不穷,试图改进毒性等短板。
罗森伯格证实IL-2可通过刺激 T 细胞对付癌细胞后,又开始寻找能识别癌细胞的特殊T细胞,名为肿瘤浸润T细胞(Tumor Infiltrating T lymphocytes, TIL)。
同一时期,泽利格·埃沙尔(Zelig Eshha)发现T细胞受体(TCR, T cell receptor)结构和抗体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于是灵机一动,如果将TCR和抗体相似区域互换,是不是可以将抗体的抗原特异性转移到T细胞上?不得不感叹,生命体就好比运筹帷幄的设计师,留下了各种或明或暗的线索等待人类去破解。1989年,CAR雏形得以公布于世[5],征途正式开启。有了CAR,下一步就是将它导入到T细胞,在这个过程中埃沙尔遇到了瓶颈。
泽利格·埃沙尔(Zelig Eshha)。图片来源:Weizmann Wonder Wander。
幸运的是,罗森伯格实验室的帕特里克·胡(Patrick Hwu)在研究TIL时,积累了给T细胞导入外部基因的经验,而罗森伯格也意识到,CAR会给肿瘤治疗带来颠覆性变化,于是在90年代初邀请埃沙尔作为访问学者来自己实验室进行研究和交流,双剑合璧,积极推进CAR-T在人体临床的应用。
当然,埃沙尔设计的CAR与现在的CAR大相径庭,并没有加入能给T细胞“打鸡血”的共刺激信号(CD28,4-1BB等),相当于将一批没有活力的T细胞送去了战场,因此临床疗效并没有很理想。之后CAR-T又经过了二代、三代的演化,才慢慢形成了今天所广泛使用的CAR。
三代CAR-T结构示意图。图片来源:[6]。
突破性技术的发展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可以成就的神话。
20世纪90年代,在罗森伯格实验室所在街道的另一侧,海军医学研究所的卡尔·琼(Carl June)同样也在研究CAR-T。卡尔最早涉猎的领域是应付核辐射对人体造成的伤害,冷战结束后,军事需求不再那么重要,卡尔便将研究方向转移到HIV。
卡尔·琼(Carl June)。图片来源:Upenn Medicine。
2001年,在各种尝试后,卡尔的妻子未能逃离逃离卵巢癌的魔爪,卡尔化悲痛为力量,开始癌症药物开发的漫漫征途。之后的故事广为人知:2012年,卡尔团队通过CAR-T拯救了名为艾米莉·怀特黑德(Emily Whitehead)的女孩,之后又促成第一款CAR-T药物Kymriah成功上市。
高价之下路在何方?
回顾完CAR-T的发展史,展望未来,高成本这个棘手的问题到底能不能解决?这就不得不提到通用型CAR-T(Off-the-Shelf CAR-T),从字面翻译就是可以从“货架”上直接购买的药物。
现有CAR-T贵就贵在属于私人订制,无法实现大批量制备,此外,对危在旦夕的患者来说,必须和死神争分夺秒,而CAR-T疗法周期却很长,以Kymriah为例,整个过程需要大概22天,对于病危患者来说, 远药解不了近危。
针对CAR-T高价问题,当下流行方式是使用通用型CAR-T。通用型CAR-T是将健康供体的T细胞,通过基因编辑手段,比如CRISPR,TALEN等使其失去攻击宿主的能力,规避移植物抗宿主反应(GvHD),因此能通用所有病人的技术。和传统CAR-T比较,通用型大大简化了CAR-T细胞生产的周期和成本,还能达到大规模工业化生产以及标准化的质量控制,保证了不同批次产品之间质量的稳定均一。更妙的是,健康个体提供的T细胞和严重癌症患者的T细胞相比,战斗力更强。
通用型CAR-疗法示意图。图片来源:[7]。
那通用型CAR-T成绩如何?从2021年4月公布的数据来看,通用型CAR-T疗法ALLO-501治疗LBCL患者有50%的完全缓解率。横向比较,传统CAR-T Yescarta的完全缓解率是74%,奕凯达是58%。
遗憾的是,10月7日,ALLO-501的升级版本ALLO-501A遭遇了滑铁卢,一名接受治疗的患者出现了细胞染色体异常,随后美国FDA暂停其所有临床实验,这一决定引起通用型CAR-T治疗公司和基因编辑治疗公司的股价大跌。值得指出的是,基因编辑是否与染色体异常有关还不能盖棺定论,有待进一步检测。
当然,普通CAR-T毒副作用也不容忽视。毕竟CAR-T是活药物,刺激之下可进行指数级的扩增,而CAR-T在攻击癌细胞同时会释放细胞因子募集更多的免疫细胞。如果CAR-T细胞进攻过于迅速,就有可能引发致命的细胞因子释放风暴。因此,2021年9月18日,中国国家药监局药品审评中心发布了《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CAR-T)产品申报上市临床风险管理计划技术指导原则(征求意见稿)》,强调CAR-T可能导致细胞因子释放综合征等一系列不良反应。
好在目前来看,细胞因子释放风暴一般是可控的,医生可通过IL-6受体抗体和类固醇来缓解,第四代CAR-T也在探索不同安全策略进行毒性管理,比如出现严重毒性反应时,开启自杀开关(suicide switch),快速诱导CAR-T细胞灭亡。
结语
首个接受CAR-T疗法的儿童艾米莉已痊愈9年,近日在网络上晒出了自己的新照片。
Emily Whitehead。图片来源:Emily Whitehead Foundation。
9年后,CAR-T高价问题仍悬而未决。迄今为止,获批的CAR-T局限在血液瘤,大部分患者可通过一线疗法,比如化疗、骨髓移植、靶向疗法等解决问题,只有一小部分才真正需要CAR-T。再往前发展,CAR-T、TIL、TCR-T等细胞疗法攻克实体瘤的临床如火如荼,一旦进入市场,也就意味着更多患者会依赖昂贵疗法求生存。
一款新药只有被大多数患者用上,才有它的社会和市场价值。因此降低成本成为新一代CAR-T最急迫的挑战。通用型CAR-T一马当先,其他各路门派也纷纷摩拳擦掌,比如Fusogen技术就旨在通过在人体内制造CAR-T,还有企业正尝试利用诱导多能干细胞(iPSC)作为T细胞的前体,节省费用。
值得庆幸的是,全球范围内已经有持续不断的资金注入到CAR-T领域,如果CAR-T在降低成本,以及拓展适应症上有所突破,市场的天花板就会有望打开。到那个时候,CAR-T才算是真正完成它作为药物的终极使命,为所需者所用,而不是小部分人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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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丁零
生物化学博士,青年写作者。武汉大学本科,曾就职MD安德森癌症中心,现从事咨询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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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制版编辑 | Morg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