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中国数学会秘书长:中国数学学科评价怎么了?-资讯-知识分子

专访中国数学会秘书长:中国数学学科评价怎么了?

2020/11/30
导读
《关于数学学术评价的意见》意义何在?

巩馥洲,中国数学会秘书长、中国科学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副院长、应用数学研究所所长。


撰文 | 王一苇
责编 | 陈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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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中旬,中国数学会在官网上发出一份《关于数学学术评价的意见》,其中提到,由于数学学科在论文署名、论文引用率、评价方式上的特殊性,“如何正确展开学术评价是一项重要工作”。因此,数学会就论文贡献评价、学科资助额度、成果评价、评审过程提出了四点意见,并附上影印版的盖章文件。

 

作为中国覆盖面最广的数学学术性组织,中国数学会为何会在此时发出这样一份意见?第五次学科体系评价在即,这份盖章文件意义何在?《知识分子》采访了中国数学会秘书长、中国科学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副院长、应用数学研究所所长巩馥洲。



1


数学界普遍认可论文按姓氏字母排序

 

知识分子:数学会的声明中提到,按国际惯例,数学论文合作者署名通常以姓名字母顺序排列,所有作者视为贡献等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惯例? 

 

巩馥洲:数学研究与科学实验研究不一样,大家在一块讨论,如果还要分个彼此,那么我这个想法讲不讲?我自己做还是跟大家讨论?那就很麻烦。为了鼓励数学家合作,从数学正式有出版刊物以来,数学界的老前辈们一直就有这样一个规矩,他们叫 “阿尔法贝塔”(α-β)顺序。

 

数学论文的作者一般对论文都有关键贡献。如果贡献不大,就在最后的致谢(acknowledgment)里感谢一下。比如我们三个人讨论,你说了两句话,最后也没参与具体研究过程,但是你这个讨论可能对我们有点启发,作者就会在最后以感谢的方式提及。一般的论文最后会感谢基金支持,数学论文最后还可以感谢某个人。

 

近年因为出现学科交叉,数学和金融学、心理学等各个方向交叉,论文署名的规矩随相应学科变化;也因为有许多高校统一规定学生毕业论文是第一作者,为了适应规定,有一些数学论文没按阿尔法贝塔排的。

 

但总体来说,大家现在普遍认可阿尔法贝塔方式,觉得论文署名如果不是按这个方式排,就是例外,需要进一步说明原因。

 

知识分子:国际惯例遇到国内评价制度时,数学学科在学术评价时会遇到哪些问题?

 

巩馥洲:大概十年前,各高校的数学工作者们反映,许多高校对数学做的评估很不对,对职称晋升、学生毕业、成果评奖都不利。

 

以前报国家奖的时候,论文贡献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作者或通信作者,其他不认可。强行要求代表作写清贡献,那怎么处理呢?如果你不是第一作者或通信作者,文章上没注明的话,一定要补一个附件材料,要求所有作者在上面签字,证明你是主要贡献。

 

近十年来我们也在不断反映,国家层面也有了改进。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工作办公室2012年实行的奖励办法规定,对于某些学科论文没有通讯作者或第一作者概念的,表格相应栏目可不填写 [1]。但当时执行中,申报者仍需要提交上述签名材料。去年才开始不要求提交,但仍要求准备,需要时可以查。这其实对学术研究的合作有抑制作用。

 

某种程度上,学科评估中这个问题已经解决。2016年第四次学科评估的时候,报论文时在数学类后增加一个选项叫做 “同等贡献”。目前,国家评估中心和国家基金委都接受 “同等贡献” 的提法。

 

一个问题是,很多学校的领导不知道,还是认为文章贡献度只能选通讯作者或者第一作者,同等贡献他不知道是可以选的。但是,学科评不评估,是学校来拍板的,看你报上的材料不符合他的要求,不符合就不推荐你上去。一级学科五年内不评估,就要撤销学位点。

 

另外,申请奖项和基金时,很多科学工作者自己也不知道有“同等贡献”。举个例子,今年基金委的优青、杰青评审,基金委要求提交五篇代表作,都要标注你在里面起什么作用,很多人不知道有“同等贡献”的选项,在文章上标了第一作者或是通讯作者,但因为原始论文中没有这样的标注,这就涉嫌学术不端了,算违规,不能参加下一轮答辩。

 

知识分子:既然是长期存在的问题,中国数学会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发声明?

 

巩馥洲:10年前,数学会就发过一个类似的声明文件,可以盖章传真给需要的老师。大概是2015年开始,有人陆续反映说原来的文件比较简单,不全面不丰富。学会常务理事会决定修改原来的声明。去年,在杭州邀请一些数学家拟定了一个声明修改稿,但当时没盖章。

 

马上第五次学科评估要开始,这个问题又要出来了。11月7日,我们在天津开数学 “双一流” 建设联盟会议上讨论这个事。有人说,文件没盖章,人家不认账。当时我也在场,就说马上做。以前只放到网站上,在公告栏里谁需要就去下载。现在微信公众号影响大,就挂上了。

 

2


学科经费资助更应关注到人的投入

 

知识分子:声明中提到,数学学科基金来源较少,资助额度较其他理工科明显偏低。但有观点认为数学不需要实验仪器等投入,经费少是正常的,你怎么看?

 

巩馥洲:数学学科经费少,根本上是因为现有制度下,所有学科的人员费都少。对科技发展,以前我们重物不重人。你说要买电脑,买实验仪器,那钱是大手大脚地花;你说我雇个人发点工资,马上就会想,你是不是给亲戚了、公款腐败了。

 

中国的人员费最早的时候叫管理费,后来叫间接费,只占到项目总费用的5%。最近也有进步,国家自然基金委项目的间接费可以占到总费用的30%。

 

数学学科得到的人员费更少,因为人员费一般是按总经费的比例去算的,而数学项目的总经费一般都低于其他理科学科的项目经费。数学学科的 “杰青”、“优青” 得到的资助额度通常是其他学部的75%。按总额的75%发,什么道理你也不知道。

 

人员费比较低的话,很难留住优秀人才。我们经常出现招人的时候,学统计学的一大批人跑到经济学院管理学院去任职,不到数学系去。我有个硕士的学生从香港博士毕业回内地找工作,想去中山大学,我说可以介绍你去,她说老师,不,我先争取去经管学院。她有一个大学同班同学毕业了直接到中山大学数学系,而她在经管学院入职时的工资比她同学的工资高很多。

 

据我所知,国外的数学学科中,人员费都在总支出的70~80%之间。我也在国外留学过,一般实验室预算里面很大一部分是给人发薪水,此外还有一笔买仪器试剂和维修仪器的实验经费。人员费是专门批出来的,主要是给访问学者和研究生,博士后。

 

基金里也要计算人员费。我有朋友去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申请一笔基金,要在申请书上列清楚雇多少个博士后,有多少个博士生和研究生,他就按照预算给你拨下来。

 

数学这样的基础学科不做什么实验,就是调查研究或者复印资料,剩下主要是人在那工作,钱不给人给谁呢?李克强总理上次到北大数学科学学院,就说基础学科可以高 [2],我很赞同。

 

3


不重视同行评议,

就很难找到最合适的资助对象

 

知识分子:声明中强调,数学学科的评估要注重同行评议。为什么这么说?

 

巩馥洲:我参与很多国家级的评审时,比如科技部、教育部的评审,数学方向差不多都是请一到两个专家,评审很粗,他认为从数学领域里面抽一个专家,就可以把所有文章都看懂。

 

评审的时间一般也只有一两天,现场评审,专家好多资料都没时间看。最熟悉的当然简单看一下就知道了,但不是我的专业方向的,即使花时间去看,也不一定能弄明白重要性。也许我能看懂他做了什么,但它到底多重要,它在前沿属于什么位置,是不清楚的,也不敢判断。

 

所以每次评选的时候,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请的专家不是这个领域或不是这个研究方向,他经常把自己研究方向的推荐上去,把其他的忽略掉。他会说其他方向我不懂,我无法判断,自己的方向我可以判断。

 

我提过意见,同行评议最好以二级学科为单位评定,不要以为数学的评议都送给一个学数学的就可以了,就不管了。

 

有人说同行评议可能会受到人情影响,就采用文献计量学的方法,认为这才是客观评价、客观指标。我们开玩笑这叫 “数数”,把一个人变成小学生,来数发过几篇文章,引用几次。评价本来应该是很复杂的事情,数数就很简单,也不用花钱。

 

我在科技部评审评估中心开 “万人计划” 的会,发言的时候就说了这个问题,后来评估中心有一个领导跟我说,你的意见很好,但是国家给我们钱太少了。

 

其实同行评议是最准的。用数数代替,就造成了很多学科的评审不符合实际,也导致中国人的文章在外头泛滥,大家都去追求数量。现在国际出版界对中国论文作者的印象特别不好。

 

咱们国家以前是重物不重人,现在有改变,人员费已经有所改观,但是在整个科技管理里面,把评审又放得很低,放在一个很次要的位置上。

 

欧美一些国家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他们把评审作为科技活动里面很重要的一关,有专门的资金支持。

 

我有概率统计的朋友参加过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基金评审。基金委会给他一笔钱,不多,但开会是可以的。他拿到评审材料,就召集一些统计学家和概率学家,找个地方开个会,让大家看看,再讨论讨论。最后他去基金委开会的时候,就带着这些专家的意见,不是他的方向他也敢说了。

 

美国和欧洲都有这样的传统,因为费用和会议规模的原因,不可能请很多专家,但可以委托一两个数学家,给你一笔经费,去开个咨询会议。你最后代表咨询小组发言,这是很好的方式,既可以克服评审委员会的规模太大,也能做到兼顾

 

我跟好多评审都有接触,就是因为给的费用很低,开不了会。

 

知识分子:国外的科技项目评审一般是什么流程?评审的资金大概是什么水平?

 

巩馥洲:以学科评估为例,决定英国的公共科研经费发放的重要机构之一是英国研究理事会(UK Research Councils)。这一非政府部门的公共机构由英国政府资助,独立展开学科评估。以数学为例,其下按领域分的七个理事会之一,政府工程与自然科学研究理事会(EPSRC),专门负责5年评审一次学科,英国政府根据评审结果给大学拨款 [3]

 

牛津的朋友告诉我,它的评审是全英国的每个教授交三篇文章代表作,由EPSRC花钱,送给世界各地的专家作同行评审。你想,整个国家的正教授都要交三篇文章,评审送三个专家,那得多少人?得花多少钱?评审完了以后,每个小方向会从国际上请专家,召集到英国,签署保密协议,封闭1~2周评审,把结果评出来以后,由主席秘书起草一个报告初稿。不是当场交,大家都回家,一起修改,在一个月以内交回去就行了。这个规模,你就可以想象用了多少钱做评审。(知识分子向EPSRC去信询问评审经费规模,尚未获得回复。)

 

回到国内的评审,有的投完票就走了,我们也不知道结果什么,评审报告也不知道。

 

国家基金委是国内评审做得比较好的,有专门费用,评审费相对多一点,但也只是个人报酬。像这种给一笔召集专家开会的费用,我们政府主导的奖项全都没有,哪个方向都没有。

 

总的来说,大家对评审的意见很大,就是因为我们对评审不重视。

 

4


论文 “数数”,重大成果少了,

学科布局也乱了

 

知识分子:目前的评审体系对数学方向的研究会有什么影响?

 

巩馥洲:问题大了。一年一评审,最后结题的时候看数量。这几十年下来,很多人都追求文章数量,难问题不研究,因为困难问题十几年发不了文章。数学也一样,各领域就做那些浅的。小学校更是这样,在这种评审体系下,评职称都靠数数。

 

我们中科院的数学院虽然研究生毕业不要求发文章,以答辩委员会的意见为主,但我们的学生都说,老师们要这样做,我找不到工作,找工作的时候别人要求不一样,要有论文。

 

我都遇到好几个,后来我也做工作,我说你还是要想着做大问题,偶尔有时间了写两篇那种的小文章。 

 

我们通过五、六年的教育,培养学生沉下心来 “坐冷板凳”,“科学研究就是要做有意义的问题”,结果毕业生一到下面学校,却成了 “落后分子”。我听过好多系主任、院长抱怨,说你们的学生来了以后,老不发文章。最后弄的大部分老师也得适当照顾学生的顾虑,先满足他们发论文的需求。

 

所以,现在文章数量很多,重大的成果很少,这是个最大的问题。

 

另一个影响是,学科初始发展、难度不大的方向,去的人很多,真正困难的、重要的方向人少,整个布局都乱了。不但影响个人写文章的风格,而且影响整个学科发展的布局。

 

举个例子,奥运会三大球拿不到金牌,小的项目拿了好几个,全世界会认为你体育很厉害吗?是体育强国吗?必须在主流项目上跟他们竞争,人家才能承认你是个强国。

 

同样在科学上,主流方向上文章少,高质量的文章更少,其他方向上引用率高顶什么用?人家还是不佩服你,还是觉得你科技不行,“数数”的影响是全面的。

 

全国都一样,越往下越糟糕。国家层面这样做,下面我不能不这样做。我不做,非要按同行评议为主,那肯定吃亏。一些校长很明确地跟我说,最好让国家改,国家改了以后,我这就好改了。这样要求我,我改了以后,我在全国就吃亏了。

 

知识分子:如何改进才能改变这种现状?

 

巩馥洲:现在,我们处于一个科学发展的沉寂期,没有足以改变学科整体框架的重大成就。像爱因斯坦这种人没有出现,诺贝尔奖的获奖者,一般也只是在一个小方向上、某一个专题上有贡献。 

 

重大学术成果产生一定是偶然的,但是偶然中带有必然。就跟量子力学一样,电子它必然存在,但控制它的是波函数,由波函数来决定在哪个地方出现的概率。科学研究也一样,只要你好好投资,成果一定会出现,必然性在这里。

 

但是出现在哪?在什么时间出现?是随机的,偶然的。数学的重大成果的产生跟所有科学研究也都一样,有一定概率,而现在的措施是在压低它的概率。

 

增加概率,首先要增加参与的人数。科研就跟爬山一样,爬珠穆朗玛峰,就两三个人身体好,都出事的话就上不去了。但是有几百个人身体好,登峰的可能性就很大。

 

实行科研成果事后购买体制很重要。先给你一个基本保证,一旦做出重大成果,再给你奖励。 

 

科研工作者不能老想出去挣点外快,想着孩子上学的问题,这样用在科研上的精力就少了。国外基本保证做的好,学者还有时间去度假。咱们中国做科研的整天忙得一塌糊涂,度假时间都没有。 

 

对线下会议的经费和安排也要宽容。有些数学会议会安排旅游时间,有些人就觉得你就开会,你还去旅游干嘛。它实际上不是瞎玩,是在很轻松的环境下讨论问题,思维就放开了。

 

现在疫情关系,线上会议和线下会议的差别很明显,网络会议开完了也不见面,发完言以后,想起来了,都散了。像我们最近开线下会议,路上聊聊或者坐着聊天就突然想起来,就交流起来了,还是不一样的。有一个缓冲时间,别人报告结束了,回头想不通的当面再问一下,马上就能坐着就讨论了。

 

线上开会完了就是完了,等见个面再问他。你说打个电话再问,那得多熟的人才能这样办。不熟的人就不可能这样子,可能连电话都没有。

 

解决人情问题,没有一个百分之百完善的制度,只有靠公开透明、参与的人多。公开参与的人比较多,讲人情的就那一两个人,他就没办法了。

 
 相关资料:
1.http://www.csrc.gov.cn/pub/zjhpublic/G00306221/201112/W020111229372640788841.pdf
2.http://www.cms.org.cn/news/47.html
3.https://epsrc.ukri.org/about/plans/evaluation/
 

制版编辑 卢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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