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摩尔根“蝇室”走来,开创了中国遗传学研究-资讯-知识分子

他从摩尔根“蝇室”走来,开创了中国遗传学研究

2023/03/14
导读

开创中国遗传学研究的科学大师陈桢(1894.03.14—1957.11.15)

导读:
       在百年中国遗传学发展史上,陈桢开创了在国立高等学校中执教遗传学课程之先河。他选择具有中国特色的金鱼作为实验材料,率先开辟了长达30多年的金鱼变异、遗传与演化之实验研究,为中国遗传学事业的初创与早期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冯永康 | 撰文 


1. 从摩尔根“蝇室”走出的第一个中国遗传学家


陈桢(Ch’en Chen),字席山(Shisan C. Chen),后改协三。1894年3月14日(阴历二月初八日)出生在江苏省邗江县瓜洲镇。

1912年,为了获得公费学习的资格,陈桢改入江西省铅山县籍,参加了在南昌举行的江西省公费考试。他以初试和复试皆名列榜首的成绩,进入上海中国公学院大学部预科学习,1914年转入金陵大学农科学习。

1918年,陈桢以优异成绩毕业,获得金陵大学农林科首届农学士学位,留校担任育种学助教。

陈桢在金陵大学获得农林科首届农学士学位记录(1918)

1919年夏,陈桢考取清华学校公费赴美留学资格,远渡重洋赴美留学。

陈桢赴美留学途中(1919)

是年秋,陈桢进入美国康奈尔大学研究生院,兴趣未定。1920年春,他转入哥伦比亚大学动物学系,跟随著名的细胞学家威尔逊(E.B.Wilson,1856—1936) 学习细胞学和染色体的遗传理论等课程。

1920年代,正是国际遗传学大师摩尔根(T.H.Morgan,1866—1945)的果蝇遗传学研究最为发达的时期,摩尔根在哥伦比亚动物学系讲授遗传学课程。陈桢在茫茫的学海中,改向选择了摩尔根遗传学作为研习的主要功课。他在果蝇实验室里,跟随摩尔根及其助手学习遗传学的基础知识。在注册哥伦比亚大学学籍的后两个学期中,陈桢选学了摩尔根的遗传学课程(上、下),每周进行2小时的听课和6小时的实验,获得12个学分。同时,他还选学了摩尔根的生理形态学和实验胚胎学(之后这两门课程合为发育的生理基础),每周进行1小时的听课和5小时的实验,获得8个学分。

1921年夏,陈桢提前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后,继续在果蝇实验室,跟随摩尔根等大师进行遗传学实验技术的深造。在这里,陈桢不仅学习并掌握了基本的杂交技术,还学会了把统计学分析与细胞学相结合的实验研究方法。

就这样,陈桢成为在摩尔根的“蝇室”里学习并进行实验技术专门训练的第一位中国留学生。

陈桢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硕士学位记录(1921)

2. 国人执教遗传学教育的先行者

1921年,在中国现代生物学的开山宗师秉志(1886—1965)和胡先骕(1894—1968)的大力倡导、积极提议并具体谋划下,刚刚由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扩升并改名的东南大学,其农业专修科内诞生了国立大学中的第一个生物学系。

1922年8月,陈桢回国后,应国立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1880—1969))之聘担任生物系教授。在这里,陈桢率先担当起开设现代遗传学课程的重任。

在东南大学,陈桢首先确定使用导师摩尔根于1915年出版的《孟德尔遗传机制》和于1919年发表的《遗传的物理基础》等论著,作为讲授遗传学的基本教材。同时,他还将国外学者巴布考克和克劳森合编的《遗传学与农业文化的关系》(因当时的东南大学生物学系还是农业专修科的一部分)一书,作为选学教材。

1923年起,作为最早在国内传播现代遗传学学者之一的陈桢,在中国科学社主办的综合性科学刊物《科学》杂志等期刊上,陆续发表《孟德尔略传》《遗传与文化》等文章,向读者系统地介绍孟德尔及其遗传学说,介绍现代遗传学在经济和文化上的重要意义。

陈桢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文章(1923)

1924年,陈桢根据在东南大学普通生物学讲习班上的两次讲授稿《生物学讲义》,将其数次修改后,作为大学教科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名为《普通生物学》。这是国内第一本由中国生物学家编写的、包含了当时全部生物学内容的中文版教科书。这本颇具中国本土特色的教科书,有关进化和遗传的内容占了整个篇幅的28%,其中第六章系统地讲述了孟德尔的遗传规律及遗传的物质基础、基因的线性排列、摩尔根的连锁互换规律等遗传学理论。在该书第六章“遗传”中,陈桢使用“因子”的概念详细解说“孟德尔定律”。在“遗传的物质基本”一节中,他将每对因子的物质基本叫做因基(gene)。这是在国内学术界中,最早对遗传学核心名词gene一词的比较贴切的中译。

陈桢编写的《普通生物学》(1924)

随着陈桢在东南大学率先开设起遗传学课程,遗传学知识也逐渐被纳入其他一些大学的生物学教科书中。例如,邹秉文(1893—1985)、胡先骕、钱崇澍(1883—1965)等学者于1923年合著的中国第一本大学植物学教科书《高等植物学》,就专门讲述了孟德尔的遗传定律。

1925年夏,因东南大学欠薪二年,陈桢受当时清华学校生物学系主任、植物学家钱崇澍之邀聘,于当年9月担任该校大学部的生物学教授。

清华自然科学教师合影(1925),前排左起:1陈桢、2、叶企孙、4梅贻琦

1926年,由于清华大学不能提供金鱼遗传实验的条件,陈桢又再次回到东南大学任教,并担任动物学系主任(此时东南大学的生物学分设成植物学系和动物学系)。同时,他还兼任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专聘的科学教授。

后来,因为时局动荡,陈桢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也随之多次调整。

1927年9月,国民党领导的北伐军打到南京后,接收了东南大学,遣散了全体教职员,陈桢由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调往北京,担任北京师范大学的生物学教授,并在该校生物学系讲授遗传学等课程。

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师生欢送尼登(James G. Needham)回国留影(1928.05)。前排左起:3陈桢、4尼登、6李顺卿

1928年8月,北伐军打到了北京,北京师范大学被接收,全体教职员遭遣散,陈桢应刚由东南大学改名的国立中央大学之聘任,再次南下担任生物学教授。陈桢在从北京师范大学转战到国立中央大学的前夕,曾专门给导师摩尔根去过一封信,请他推荐一名中国的留学生到北京师范大学任教遗传学课程。摩尔根随即推荐了还在美国学习的卢惠霖(1900-1997)。但是,卢惠霖当时已身患严重的肺结核疾病,还在住院治疗,因而未能赴任。

1928年夏,清华学校正式改为国立清华大学。时任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以建筑生物学馆之承诺,邀请陈桢再到清华任教,并主持系务工作。陈桢因当时已在中央大学上课,遂向清华校方提供生物系课程方案进行指导。翌年2月,陈桢第三次北上来到清华大学生物学系,担任动物学教授并兼任系主任。

从1929年到1952年,陈桢在清华园长达20多年的科学和教育生涯中,以其高尚的品格、渊博的学识和出众的才华,领导并发展了清华大学年轻的生物学系。

面对当时国内高等学校的实验生物学教学和研究十分落后的情况,陈桢以清华大学1931年5月落成的生物学馆为基地,将发展实验科学作为办系的总方针,实验生物学作为在清华办学的总方向,引领全系的生物学教学和科研。在经费极为有限的情况下,陈桢建立起简陋的鱼场饲养金鱼,开设起遗传学等实验课。

清华生物学系师生在生物学馆破土典礼上的合影(1929)。前排左起:2李继侗、3陈桢、4吴蕴珍、5寿振黄、6秦素英;后排左起:1王绶基、2余光蓉、4娄成后、 5沈克敦、6陈善铭、7杜增瑞、8王启无、9 薛芬、10戈定邦、11陈封怀

在清华生物学系当时设置的多门生物学课程中,陈桢主讲了普通生物学、普通动物学、系统动物学、无脊椎动物学、组织学、动物生理学、遗传学、细胞学、生物学史等多门课程。在遗传学教学中,他重点讲授了孟德尔遗传定律、遗传的数学基础、性别决定的遗传理论,以及突变理论等基本的遗传学内容。

陈桢的生物学教学,不仅以“精而不多”授课方式,也以简明扼要、条理清楚、重点突出、系统明确和游刃有余的讲课风范,深受多届学生的欢迎。陈桢特别注重结合自己的金鱼遗传学实验研究,向学生传授现代遗传学的思想、方法和实验技术。他在和各个年级的学生一起讨论金鱼的遗传时,总是会热衷于告诉学生,这个性状是显性,那个性状是隐性。

清华大学生物学会成员合影(1932)。前排左起:4李继侗、5陈桢、6吴韫珍

到20世纪30年代,陈桢领导的清华大学生物学系,已经被国外不少学者认为当时中国的高等学校中讲授遗传学最为系统的一个生物学系。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通过中华医学会,曾对清华大学生物学系提供了重要资助。中华医学基金会(China Medical Board)顾问、美国学者狄斯代尔(W. E. Tistale)在1933年的《中国科研机构访问记》中专门写道:“就其发展的潜力而言,清华大学的生物学系是目前我在中国高等学校中所能见到的最强的一个系。”

1920—1930年代,孟德尔—摩尔根的遗传学理论作为现代生物学中重要的基础知识,开始进入高级中学生物学教科书中。当时国内还缺乏合适的中文版本的生物学教科书,陈桢就利用收集到的大量适合中国国情的资料,在1924年编著的《普通生物学》基础上,于1933年编写出版了《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一书。

陈桢编写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1933)

该教科书内容十分丰富、章节编排合理、文笔流畅、图文并茂,很适合高中学生自学阅读。书中简明而又深刻地表述了染色体、细胞分裂和孟德尔遗传定律等现代遗传学的基础知识,对性别决定的基因平衡理论、性逆转等遗传学的新进展,也能及时地给予深入浅出的简要介绍。该教科书中,有关生殖、遗传与演化等内容,篇幅超过全书的30%。

这本《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堪称中学生物学教科书的典范。在以后的20余年间,该书只进行过少许的修订,总共印刷发行了181版。它不仅在国内的高级中学中,被普遍使用到1950年代初期,而且还流行于东南亚一带的很多华侨学校。《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教科书重视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教育,对多代学子都曾产生过极为重要的影响。中国现代生物学界的吴征镒、吴旻、李璞、薛攀皋、吴鹤龄、庚镇城、高翼之等著名学者,都曾惠于这本教科书的熏陶与启迪,并由此走上致力于生物学和遗传学教育与研究的科学人生。

1952年,受当时国内全盘学习苏联的影响,按照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颁布的第一个《中学生物教学大纲(草案)》之精神,陈桢编写的使用已长达20年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被迫进行了大幅修正。该教科书在删除了重要的“遗传”篇后,仍然受到批判,最终停止印行不再使用。取而代之的是,全国所有的高级中学一律统一改上人民教育出版社新编写的宣传“米丘林生物学”的《达尔文主义基础》课本。该课本中宣扬的是苏联李森科提出的“生物种内无斗争也无互助”等荒谬的说法,在当时的学校和社会上,均造成了思想认识上的极大混乱,对我国公民的科学素养的形成,产生了较长时间的不良影响。

1950—1970年代毕业的许多中学生和大学生,面对当时国际上正在兴起并迅猛发展的遗传科学,仍然是一无所知。不少生物学教育工作者,对于1953年以“DNA分子双螺旋结构模型建立”为标志,兴起并蓬勃发展的分子生物学,更是一片茫然、无从知晓。在其后的大学和中学的生物系教学与科学研究过程中,为了站稳三尺讲台,为了从事科学研究,他们不得不重新回炉进修,以多种学习的途径和方式,补学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和分子生物学的基础课程。

3. 独特创新的金鱼变异、遗传与演化的实验研究

陈桢是我国最早从事遗传学实验研究的科学家。

1922年夏,陈桢回国到东南大学任教后,随即利用从摩尔根“蝇室”带回的果蝇,继续“果蝇生殖细胞的成长与遗传性状的关联”之实验研究。半年后,不幸发生了一场大火灾,项目涉及到的设备与资料全都被烧光。在写信向美国同行请求捐助支援一些文献和研究资料暂时无果的情况下,他开始思考可否选用本国的生物材料继续做遗传学的实验研究。

根据孟德尔的遗传理论,从摩尔根的果蝇遗传学实验研究得到启发,陈桢清楚地认识到研究能否出成果,与实验材料的选择有很大关系。经过认真考虑、细致观察和大量调查后,他认为,选择中国特产的金鱼作为遗传和变异的研究材料具有突出的三个优点:①金鱼是各种生物中变异最多的一种动物,人工饲养的金鱼品种繁多,在外部性状上有许多明显可区分的变异;②虽然金鱼每年只繁殖一次,但产卵量大,便于进行数理统计和分析;③金鱼是体外受精的动物,容易进行杂交和人工控制。

陈桢在广泛查阅和收集古籍中有关金鱼变异的历史资料、大量调查和观察南京等地金鱼玩赏家们多年来收集的稀有品种标本的基础上,靠着极其简陋的设备,从1923年起,先后在东南大学、清华大学、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室(所),开始了长达30多年的金鱼的变异和遗传、起源和演化方面系统性的实验研究。

通过在不同品种的金鱼之间以及饲养金鱼与野生鲫鱼之间进行的一系列杂交实验,陈桢对金鱼和鲫鱼的外形变异进行了细致的观察、缜密的测量统计和全面的比较分析。他重点研究了金鱼鳍的各种形状、鳞的透明和五花、体色的蓝色和棕色等性状的遗传。他也对数种反常环境对金鱼胚胎发育的影响、金鱼的起源和演变历史等问题进行了实验探索。在实验设计上,陈桢借鉴了欧美遗传学者实验研究的多种途径,提出了以杂交实验、实验胚胎学、细胞学分析和统计学研究相结合的联合研究法,探索脊椎动物性状的遗传规律、变异产生的机制,以及控制变异的途径。他非常重视实验条件的安排与管理,严格控制实验过程,对实验结果的分析力求严密,不放过任何一个“意外”的现象。他特别强调统计学方法的应用,认为这是排除偶然、揭露必然的不可或缺的研究手段。也正因为如此,陈桢获得的金鱼实验研究结果,以其客观、准确,无可置疑而令国内外学术界所信服。

自1925年,陈桢的金鱼试验场迎来了第一缕曙光。他先后在《科学》、 Genetics 等国内外著名的学术期刊上,发表了10多篇有关金鱼的遗传和变异、起源和演化等的重要研究论文。

1925年,陈桢将根据金鱼变异和遗传的初步研究结果,撰写成的首篇研究论文“Variation in External,Characters of Goldfish”(中文名:金鱼外形的变异),发表在英文版的Contribution from the Biological Laboratory of the Science Society of China(《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论文丛刊》)第1期上。论文就金鱼体形、体长、体高、鳍、头形、鳃盖、眼、鳞片、体色等的各种变异作了记录,并用进化观点论证了金鱼起源于野生鲫鱼(Carassius auratus)。论文提出在由野生鲫鱼演变成金鱼各个品种过程中,杂交和选择起了重要作用;而金鱼的残缺背鳍、无臀鳍、双臀鳍、龙睛等性状,则可能来源于突变。该篇研究论文不仅记述了大量观察到的事实,也查阅并引证了30多篇文献史料,第一次论证了中国特有的金鱼是从野生鲫鱼经过家化形成,世界各地的金鱼都从我国输出的。该论文被誉为国际上鱼类变异与遗传研究的经典文献,是中国遗传学家最早的具有创新意义的研究成果。

同一年,陈桢在《科学》杂志发表的“金鱼的变异与天演”一文中写道:“现代遗传学者以为,凡是因为种细胞里的遗传的物质基本有了新改变,因而发生身体上的新变异,不论是小变异或是大变异,都可以叫做突变。”这也是陈桢第一次用德弗里斯的新式“突变论”之学说,来解释金鱼性状变异的形成原因。

陈桢发表的“Variation on External, Characters of Goldfish”之论文(1925)

1928年,陈桢在美国Genetics杂志上发表了“Transparency and Motling,a Case of Mendelian Inheritance in the Goldfish Carassius Auratus”(中文名:透明和五花,金鱼中的第一例孟德尔式遗传)之研究论文。

陈桢发表的“透明和五花,金鱼中的第一例孟德尔式的遗传”之论文(1928)

“透明和五花,金鱼中的第一例孟德尔式遗传”之研究论文是国际上第一次证明孟德尔定律也适用于鱼类的实例。陈桢在对金鱼体色的遗传现象的细心观察中,不仅对杂交实验数据进行了记录和统计,还做了配图的描述与透彻的分析,证明了透明鳞决定于纯合的突变基因型(TT),正常鳞决定于纯合的隐性基因型(tt),而五花鱼则决定于杂合的基因型(Tt)。

陈桢在该篇论文中写道:“纯合的透明(鳞)鱼(鳞片的反光组织几乎消失)和纯合的正常(鳞)鱼(鳞片有反光组织)杂交的子一代,杂种既不表现透明鳞型也不表现正常鳞型,而只产生具有特殊的五花性状的鱼。五花鱼自交的后代中,常常约有1/4的透明鱼,一半为五花鱼(与子一代杂种相同),1/4的正常鱼。在杂合的五花鱼中,透明鳞常常混杂以一些正常鳞。这种杂合类型是两种纯合鱼的‘嵌合体’。”对于陈桢提出的“嵌合体”之说,国内有学者认为,这与18年之后的谈家桢(1909—2008),在亚洲异色瓢虫鞘翅色斑的遗传实验研究中观察到的“嵌镶显性”现象,有其异曲同工之妙。

1934 年,陈桢又在Genetics杂志上发表了“The Inheritance of Blue and Brown Colours in the Goldfish,Carassius Auratus”之论文(中文名:金鱼的蓝色和棕色的遗传),证明了金鱼的蓝色体色是一对隐性遗传因子纯合型的表现,而棕色体色是四对隐性遗传因子纯合型的表现,首次证实了一对遗传因子和四对遗传因子的孟德尔式遗传。

陈桢在金鱼遗传学研究上所取得的这些重要研究成果,极大地震动了国际遗传学界,扫除了当时不少学者对孟德尔遗传定律是否也适用于鱼类的怀疑,证明了孟德尔遗传定律具有普遍的意义。美国和日本学者以后所进行的鱼类遗传学研究,都深受陈桢的影响,故推崇他为国际鱼类遗传学研究的先驱。

4. 毕生追求的家国情怀

陈桢的一生,不仅以卓越的研究成果为学术界所推崇,也以其对祖国的拳拳之心为人们所敬重。

1930年代前后,在中国高校中使用西文教材并用外语授课的现象比较普遍。面对西方文化的不断渗透,为了激发青年学生的民族自尊心,推动中国生物学的较快发展,陈桢提倡用中文讲课,讲中国的材料而不照搬外国的模式。在他编写的中学生物学教科书中,就选用中国的环毛蚯蚓来讲述环节动物,引证金鱼起源于鲫鱼、金鱼众多品种的形成等证据来讲述遗传学和进化论。在清华大学,陈桢还经常组织师生采集实验材料,制成标本备用。他认为,这样就可以“讲自己国家的生物,用自己采集的标本,而不要从外国进口买材料”,不仅有利于学生的直接观察,也培养了学生的爱国思想。

1936年10月,在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陈桢与清华大学的徐炳昶、顾颉刚、冯友兰、钱玄同、梁思成、雷洁琼、朱自清、金岳霖等72名知名教授,联合向国民政府提交了《教授界对时局意见书》,强烈反对日本侵华行径。1938年,为逃避日本特务的监视,他举家搬离日寇铁蹄下的北京,绕道去昆明,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在抗战的艰难岁月里,他不畏艰辛、就地取材培养果蝇,继续遗传学研究,把自己和祖国的前途和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1948年,在国立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第二届第五次年会上,陈桢以“金鱼之遗传与演化及动物社会行为”等研究,“主持清华生物系”的学术成就,获得25票的高票,当选为国立中央研究院的首届院士。在当时生物组当选的25位院士中,他是唯一的动物遗传学家。翌年8月,陈桢还当选为北平研究院的学术会议会员。

1949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曾经来函,邀请他赴母校讲学和工作。他持着“我是中国人,中国需要我,国家培养了我,我要为国家的振兴出一份力”的信念,回信婉拒了邀请,决心留在祖国,为即将诞生的新中国的遗传科学贡献力量。

同一年,在中共中央统战部的部署之下,多个“人民团体”的筹备组织成立。其中自然科学界的学术团体,称作“中华全国第一次科学会议筹备会”,简称“科代筹”。陈桢出席了中华全国第一次自然科学工作者代表大会的筹备会,并参加了其中“新政协提案”工作组的工作。

全国“科代筹”合影(1949)(第五排左起:11陈桢)

1950年代初期,苏联李森科学派的学术思想对中国遗传学界造成了严重的干扰和破坏。但陈桢始终以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坚持对真理的追求。

1951年,陈桢编写的科普文章《美丽的鱼——金鱼》,刊载于《人民画报》第12期。该文用大量的可信史料,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论述了金鱼起源于中国以及品种产生的历史。陈桢借用品种繁多的金鱼产生原因的简要分析,向公众顺理成章地宣传地球上的各种生物(包括人类),都是通过进化而来的科学观点。

陈桢编写的科普文章《美丽的鱼——金鱼》(《人民画报》1951年,第12期)

1952年,因国内高等学校的院系调整,陈桢由清华大学调职入北京大学担任生物系教授。在当时不能继续进行遗传学教学和实验研究的情况下,他把精力一方面投入到生物学研究人才的培养,另一方面开始转向对中国生物学史的潜心探讨。他在北京大学率先开设了中国生物学史的课程,招收中国生物学史的研究生,并收集了大量史料,陆续完成了多篇研究论文,逐渐形成了中国传统生物学全方位多层次的治史特色和研究风格。1953—1956年期间,陈桢借助中国科学院主管的《生物学通报》,利用他在30多年的金鱼变异、遗传与进化的研究中挖掘出来的大量文献史料,撰写发表了《关于中国生物学史》等系列研究文章,开创了中国生物学史教育与研究的先河。

陈桢发表的“关于中国生物学史”之论文(1955)

1953年4月,陈桢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室主任。

周恩来签名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任命通知书(政字第7362号)

1954年,陈桢已经身患甲状腺癌及淋巴腺瘤等多种疾病。他对自己30多年的金鱼变异、遗传和进化的实验研究工作进行了全面总结。通过更加广泛深入地查阅古代文献史料,系统性地整理成了《金鱼家化史与品种形成的因素》一文,发表在《动物学报》上。在该篇文章中,陈桢以确凿的文献资料再一次证明了今天品种繁多的金鱼都起源于野生的鲫鱼;世界各地饲养的形态各异的金鱼,均来源于中国。

1955年,陈桢的《金鱼家化史与品种形成》之论文由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翌年,该论文又译成英文在《中国科学》(英文版)上刊载。1956年,日本学者泉永岩将这篇论文译成日文进行了转载,从而在国内和国外的学术界产生了极为广泛的影响。

1955年,陈桢被推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为当选的60位生物学部委员中唯一的遗传学家。

1956年,陈桢因甲状腺癌复发入住医院并全年在家养病,没有能够参加青岛遗传学座谈会。之后,他从助手陈秀兰代表他参加青岛遗传学座谈会带回的资料中,了解到会议的概况。

1957年,陈桢担任由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室扩建为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兼学术委员会主任,并带病主持了动物研究所第一届学术委员会会议。在中国共产党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鼓舞下,乘着1956年青岛遗传学座谈会带来的短暂和风,陈桢在会议的发言中,对动物遗传学的实验研究规划和设想,提出了既重视基础理论研究,又结合生产实践的4个方向性课题:细胞遗传学,侧重研究性别决定的染色体机制和性别控制,为农、牧、渔业的发展服务;生化遗传学,侧重研究DNA和酶,探索遗传过程的分子基础和控制这个过程的可能性;杂交方式方法的研究,为加速鱼、禽的品种形成,提高产量提供措施;金鱼个体发育研究,为开展实验胚胎学研究和控制金鱼个体性状探索途径。这些提议,为中国遗传学特别是中国动物遗传学的继续发展,勾画出了一幅宏伟的蓝图。

陈桢主持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第一届学术委员会会议(1957)

会后,陈桢忍着病痛的困扰,组织研究力量,重建金鱼养殖场,指导他的助手李璞、汪安琦、张瑞卿、陈秀兰、蒋耀青、王春元、程光潮等人,在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遗传组内,恢复了金鱼遗传学的实验研究。

就在陈桢带着病弱的身躯,满怀信心地指导助手们为金鱼遗传学的实验研究继续拼搏的时候,1957年11月15日(阴历九月二十四日),甲状腺癌的再一次复发,夺去了他的生命。

陈桢病逝之后,他所发表的金鱼遗传学研究的重要论文,以及有关动物行为学的研究文章,由其学生及助手李璞、夏武平、郑葆珊、崔道枋、汪安琦、陈宁生等人,经过细心翻译和汇集整理后,结集在《金鱼的家化与变异》一书中。该书凝结了陈桢毕生从事遗传学研究的主要成果,1959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后,成为遗传学研究领域中的重要经典性文献。

陈桢的《金鱼的家化与变异》(1959)

历史永远不会忘记,这位在中国现代遗传学的形成和早期发展中,做出了开拓性贡献的一代科学大师。

(2023年2月18日 修稿)

致谢:本文在撰写过程中,曾得到陈桢院士之家人李璞(女婿)、李柏青(外孙)、李凌霄(外孙)、陈敏(孙女)等人提供大量史料的帮助,谨此致以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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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郭金海.1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的选举[J].自然科学史研究,2006(6):43-46.
[16]徐丁丁.国立清华大学生物学系发展史[M].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1.
[17]1998 年8月10—15 日,冯永康在北京参加第18届国际遗传学大会期间,访谈陈桢女婿李璞先生获
得谈话资料。
[18]2021年4月收到李柏青先生发来的根据陈桢手书同名材料整理的《协三年记》.
[19]2021年5月,陈桢之外孙李柏青先生提供《陈桢自传(手书)》.
[20]2021年4月至2022年9月,笔者通过电话和微信多次访谈了陈桢之外孙李柏青和李凌霄先生,并从他们提供的印有哥伦比亚大学公章及副校长签名的“陈桢1920—1921学年和1921—1922学年在研究生院就读的正式学业记录”影印件中摘录 .


作者简介:

冯永康,生命科学史研究者,邮箱为ykfeng0810@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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