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物理走进心灵:当泡利遇上荣格 | 深度书评
看Halpen此书的目录,然后随便翻几页,感觉它就是一本物理学的漫谈,有很多难忘的量子力学历史的场景和对话。直到第7章,主角“共时性”才半遮面地走出来,然后又躲回物理背后了。那么标题是作者为了吸引眼球拿来忽悠读者的?薛定谔的猫们首先就该好奇它的主题了。看完全书,我才发现作者的匠心还是值得欣赏的——他至少从新的“世界观”重新梳理了物理学的历史。
还没读过的朋友,不妨从后面看起。作者在正文(结论前)的最后一段概括,大概可以作为本书的引子:
自恩培多克勒和毕达哥拉斯时代甚至爱因斯坦和玻尔时代以来,人类对宇宙如何关联已经获得了更加丰富的认识。然而,要解释为什么有的关联以极值速度发生,而其他关联似乎瞬间达成,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尽管泡利和荣格的对话不是纯科学的,他们的确认准了大自然的一个重要的二分特征:因果联系与同步关联的区别。如果能有一个解释二者的统一原理,必将产生概念性的进步。
这里所说的泡利与荣格的对话,就是共时性概念和理论的形成和发展。它是弗洛伊德以来的精神分析的一大步,也可能成为物理学乃至自然科学的新起点或新范式。
共时性问题本来是相对论引出来的,是对绝对时间的否定,指不同观察者对事件是否同时发生有着不同的判断。荣格借它来指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些没有因果却“有意义的巧合”。
他举过一些“标准”的共时性案例:一个女孩对他说梦见自己得到了一只金色的圣甲虫,这时恰好有一只飞虫在敲打窗户,荣格打开窗户把它捉住,原来是一只金龟子,色彩很像女孩儿梦里的圣甲虫。荣格给她,“这就是你的甲虫。”(这个故事本书也引用了。)还有一次,他陪一个女患者在林间散步,患者告诉他梦见一只幽灵般的狐狸出现在她父母家的楼梯上,而这时,他们恰好看见40码外有一只狐狸走在前面。
1930年代,泡利生活中遇到很多烦心事,开始与荣格交流。泡利为他提供了1300多个梦(尽管泡利是天才中的天才,人们还是怀疑他能记得那么多梦),一起发展了“共时性”理论。前些年有本书《当泡利遇上荣格》,解读了两人20多年的通信。作者Lindorff是喜欢荣格心理学的电气工程老师,后来自己也成了荣格分析师。他还养了两只金鱼,分别叫荣格和泡利。
在泡利身上,共时性多少有点儿像墨菲律。泡利在物理圈里除了“毒舌”(江湖人称“上帝之鞭”,常说人家“一派胡言”,“连错都算不上”),还是“丧门星”。他走到哪儿,哪儿就出故事(所谓的“泡利效应”)。当他走进实验室,仪器就会落下、断裂或燃烧。物理圈儿里流传着不少这样的故事(如本书第6章)。这种莫名其妙的关联,没有物理因果,一贯被认为是简单的“巧合”。但荣格和泡利认为背后存在一个“非因果关联原理”。
荣格与泡利的交流不仅丰富发展了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原型理论,也形成了泡利的物理观,那就是牺牲爱因斯坦追求的objectivity(客观性)而选择completeness(完备性)。爱因斯坦老说量子论不完备(没说它“错”),泡利则将玻尔的互补推得更远:物理学只是更有意义的二维世界的一维,另一维就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的“原型”(archetype)——它融合了梦境里的预感和文化中的共性等无意识的东西,如童话、神话、禁忌、宗教仪式、符号等等。开普勒早就用过archetype一词,指凭本能感觉的原始图像,如几何是宇宙美的原型。数字当然也是,特别是一些起着莫名其妙作用的自然常数。泡利认为科学应该多考虑“非理性现象”,他认为巧合是对理性思维的可靠补充。
荣格在1950年6月20日给泡利的信中画了一个关系图,因果关系与“对应关系”的对应,犹如时间与空间的对应。看来这位与爱因斯坦多次共进晚餐的朋友,还是没刻下时空一体的烙印。泡利将这个关系图修改了,让共时性与因果性,对应于守恒律与对称性。1954年10月,他在给朋友Fierz的信中说,量子力学的观测完全忽略了“观察者”的内在状态,量子力学的“不完备性”实际上是因为当今科学缺失“内”和“外”之间的整体性关联。他甚至建议,应该有一类新的自然定律,专门关心那些有意义(或目的)的非因果关联事件(也就是“巧合”)导致的几率涨落的关系(1953年10月30日给von Franz的信)。
书中还提到一个细节,说泡利最后住院的房间号为137,这个数字其实也藏着“共时性”的故事。137来自索末菲在1915年提出的精细结构常数(约等于1/137),曾迷倒过很多人,如爱丁顿、玻尔、海森伯等等。费曼在一本小书《QED:光和物质的奇妙理论》里说,所有优秀理论家都把那个数字写在墙上,仿佛它是上帝之手写下的。泡利曾与海森伯合作过一个统一的基本粒子模型,他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确定137和电子电荷的神秘(Atomistik, 即atom + mystic)。当然,他们的那个规范场论夭折了。
当海森伯拿着这个残缺模型去招摇时,泡利非常生气。书里特别讲了这个故事,让我们看到这位“上帝之鞭”对自己也是很严酷的。科学作家Arthur I. Miller以137为题写过一本书(137: Jung, Pauli, and the Pursuit of a Scientific Obsession),讲荣格如何帮助泡利发挥他创造力应对复杂生活。他还有一本关于泡利和荣格的书,即本书后面提到的《数字与梦》(Deciphering the Cosmic Number—The Strange Friendship of Wolfgang Pauli and Carl Jung)。可惜天妒英才,天才中的天才泡利英年早逝,没能看到规范场论的开花结果。泡利去世以后的故事,感觉有点像黛玉死后的《红楼梦》,失去了很多趣味。但共时性概念,在新的物理现象,如量子纠缠、超导超流,对称破缺、乃至宇宙学中的身影似乎越发明晰了。
量子力学自诞生以来就打开了一扇通向东方神秘主义的窗户(如Fritjof Capra的《物理学之道》),玻尔的太极图族徽,薛定谔的“第二方程”(Atman = Brahman,意思是“自我心灵=宇宙终极实在”),不过表现了对东方文化的好奇,并没有给物理学带来具体的方略。荣格的共时性有众多哲学来源,除了西方的如柏拉图的形式理念,莱布尼兹的单子、康德的自在物、叔本华的意志论、弗洛伊德的梦解析和胡塞尔的时间意识等等,还有东方的《易经》。他认为阴阳相互作用就显然如他所谓的原型,而卦象的符号语言则是无意识的原型驱动的。反过来看,我们借共时性原理倒是很好理解占卜所关联的命运与外在世界。用逻辑解读《易经》就显得缘木求鱼了。
在今天的生活中,共时性现象更是司空见惯了。那天我在地铁上向同事推荐一个作者,手机突然就跳出那个作者的作品来了。表面看来这大概也算共时性。当然,我们知道这个现象是因为我们头上飘着一朵云,仿佛《1984》里的老大在一直盯着你。那朵云或许就是在量子论中没能找到的“隐变量”。这个轻松的例子似乎更好说明了共时性、因果性、超距作用和量子纠缠是如何可能搅在一起的。这样我们也就更容易理解,为什么本书的副标题,说共时性是对认识因果的量子本性进行的“史诗性探索”(epic quest)。
顺便再补充一个故事:我桌上有一本谈美食的书,刚才随机读了一篇台湾作家焦桐谈吃鱼的文章。然后就看到今天的中图网赫然推出了焦桐的《台湾舌头》和《台湾味道》。这回显然没有隐变量的作用!
荣格-泡利的共时性“猜想”不是哲学的好奇,而是一个新的原理,它在物理世界与心灵世界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如果真的应用于物理学,它将打破传统的(包括量子的)物理时空和因果图景(荣格说是“时间的破裂”,rupture of time),将我们引向一个茫然的地带(the dark hunting ground)。那么,物理学是信它呢还是用它呢?
李泳,中科院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研究员。
制版编辑 | 小毛
BOOK TIME
《共时性:因果的量子本性》
几千年来,科学家一直困惑于一个简单的问题:宇宙中是否有速度极限?直到一百多年前,爱因斯坦等人揭示光速是最快的速度,光速限定了空间中因果关联作用的速度极限。然而量子力学引入了怪异的联系。受到新物理学的启发,心理学家卡尔·荣格和物理学家沃尔夫冈·泡利探索了一种称为“共时性”的概念,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可以将事件联系起来而没有原因。本书是对人类寻求理解因果本性历程的全面描述。这是一段跨越两千多年哲学史和物理学史的充满惊险的思想之旅,它告诉我们如果想把因果跟稀奇古怪的现实协调起来,我们必须放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