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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书评｜给坏情绪一个好理由

2022/10/24

导读

撰文 | 汪冰北京大学精神卫生学博士、书评人

如果生活最直截了当的目的在于免遭苦难，那么我们人类就是世界上与此目的最背道而驰的存在。

——阿图尔·叔本华《论世间苦难》

2021年《柳叶刀》杂志发表的一项研究显示，2020年全球范围内重度抑郁症和焦虑症分别增加了28%和26%。而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抑郁症已成为世界第四大疾病，据该组织预测，到2030年，抑郁症将成为全球疾病负担排名第一的疾病。如今，人类的情绪问题（内环境）如同世界的气候问题（外环境）一样，已经成为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重大挑战。

即使我们没有罹患过抑郁症或焦虑症，也一定经历过人生的种种纠结和苦楚，每当孤独、焦虑、沮丧或悲伤袭来，都让人不禁怀疑“生而为人”为何如此痛苦？作为万物之灵长，经历了漫长的演化之后，我们为何距离完美还有如此遥远的距离？难怪佛法的四圣谛之首便是“人生一切皆苦”。

从某个角度来说，痛苦，特别是内心的折磨，推动了人类的文明，巫术、宗教、哲学、医学甚至文学艺术等等都与解除痛苦有关。在给《给坏情绪一个好理由》一书中，医生、演化医学领域创始人伦道夫•M.尼斯为我们揭开了“诸苦”背后的演化秘密，带我们进行了一场颇有有趣的“情绪考古”之旅，原来坏情绪不是演化的缺陷，恰恰相反，它们是演化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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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我们不妨先在演化的透镜下解剖一下那让人发狂的嫉妒之情。演化和嫉妒问题专家戴维 •巴斯指出，所有的凶杀案中，配偶作案占了13%。从1976年到2005年，美国凶杀案的死者中，有34%的女性是被伴侣所杀，在男性受害者中只有2.5%属于这种情况。换句话说，男性似乎更有可能因为嫉妒等关系冲突而痛下杀手。嫉妒哪怕不会引人行凶，也是关系中常见的困扰，为什么自然选择没有淘汰掉这种可怕的情绪呢？

我们不妨设想有两个男人，一个在伴侣行为可疑时心生嫉妒，另一个则“胸怀宽广”，不以为意，那么哪一个人会有更多自己的孩子？答案不言自明，后一种人可能情绪更稳定，却有被“鸠占鹊巢”的风险。所以，嫉妒让人抓狂，却让基因受益，因为它们可以有更多机会传递下去。

因此，伦道夫•M.尼斯写道，“自然选择才不在乎我们的幸福。对于演化来说，唯有成功繁殖才重要。”说白了，情绪是为了我们的基因服务，而不是我们。不过，按此逻辑，过于爱吃醋似乎也是个问题，那可能让人连配偶都找不到呢。

对人类痛苦感兴趣的伦道夫•M.尼斯原是一位精神科医生，但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羞于启齿自己的精神科背景，因为精神科疾病更多是基于症状学做出诊断，而很少能找到切实的生物学证据或基础，这让他深感无力。令人欣慰的是，在他走上了演化医学这条路几十年后，他终于可以又一次自信地告诉别人他也是一位精神科医生。这一转变始于一种思考方式的变革。

伦道夫•M.尼斯认为以前医生提问的方式就像机修工：身体是如何运作的？哪里出故障了？故障原因是什么？怎样才能修好故障？这种提问方式里少了另一半关键的知识——生物演化知识。

如果把演化因素考虑进来，那么我们提问的方式将更像是一位工程师：身体是如何变成今天的样子？自然选择如何塑造了这一特质？变异如何影响了繁殖（基因传递）的成功率？这样的变化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正是我们许多痛苦的来源。这样的思考方式转换催生了本书所着重介绍的“演化精神病学”——从演化的角度来理解精神障碍。

也许你已经发现了，机修工关心的是“近期原因”（现况/问题），工程师好奇的是“演化原因”（历程/功能），也就是某个机制在演化上的适应意义是什么？它又经历了怎样的演化过程？对于这一点，伦道夫•M.尼斯在书中举一个生动有趣的例子。设想你身处古老的非洲大草原，非常口渴，而水坑就在你跟前，但你听到了草丛有动静传来，那声音可能是只狮子或猴子。你会逃走还是会先低头喝水呢？虽然根据具体情况，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判断，但是这个决策过程经常会涉及逃跑和留下的损益比较。

如果逃跑的话，你不仅喝不到水，还要损失100卡路里（逃跑消耗的热量），但是如果那声音真是一头狮子，你留下不逃跑就要损失大约10万卡路里（狮子把你当成午餐所获得的能量）。所以，如果真的是狮子的话，留下的成本是逃跑成本的1000倍，所以最佳策略是，只要是狮子的可能性大于千分之一，必须撒腿就跑。换句话说，就算一千次逃跑中，有999次没必要的，剩下的那一次也是值得的。“给死神一次机会，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演化经常会选择保命的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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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种对危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也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烦恼。有一位总是焦虑不安的女士找到了伦道夫•M.尼斯。她已经看过很多心理医生，不同的医生给了她不同的解释，从童年阴影到家族遗传莫衷一是。她驱车五个小时找到尼斯医生，最想知道的问题是，“这究竟是什么导致的？”。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尼斯医生告诉她，焦虑不安就是保护她不被狮子吃掉的报警系统，适当的焦虑是有用的，而焦虑不足也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这位患者听完他的解释一下子就放松了，她欣慰地说，“大老远跑这一趟，也许真值了。”尼斯医生虽然没有进行任何治疗，但他做了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他给患者的“坏情绪”找到了一个“好理由”，原来所谓的“天谴”也许是“天赋”。比起单纯的痛苦，更让人寝食难安的是“没有缘由的痛苦”，我们对无法理解的事情更难接受，因为不能接受，所以加倍痛苦。

在坏事发生时，我们会抑郁、愤怒、恐惧，它们是人类对环境的反应，就像生病时我们会疼痛、恶心、咳嗽和发热，这些也是机体的生理反应，它们是症状而不是疾病，而且还有保护作用，疼痛会让我们注意到病情，恶心和咳嗽会帮助我们排出有害物质，发热则是免疫反应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消除了这些症状那反而可能是危险的，而有的时候，我们恰恰把治疗抑郁焦虑本身当作了对疾病的治疗。伦道夫•M.尼斯对此有一个精妙的比喻——烟雾探测器：给人带来痛苦的情绪反应，可能在很多具体的情境中是没有必要的（比如，考前紧张），这时它们就像烟雾探测器的“误报”，但是这些反应机制依然在我们机体中存在，这是因为就像烟雾探测器一样，只有保持相当的敏感度和蜂鸣音量才能在关键时候防止“漏报”，而一次漏报就可能损失巨大。如果我们的治疗只是想关闭烟雾探测器，那么可能得不偿失，后患无穷。

如果了解这些情绪在演化上的意义，我们努力的方向就是帮助烟雾探测器学会分辨什么是真正的火灾隐患，而不是简单地关闭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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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情绪反应服务于生存和繁衍的目的，帮助我们躲避危险，同时实现资源最大化。在伦道夫•M.尼斯看来，各种情绪反应都与我们想要实现的目标有关，实际上情绪源自“人对信息与目标关系的解读”，也就是说，如果信息有利于实现个人目标，我们就会有积极情绪，如果妨碍我们实现目标就会产生消极情绪，不管这个目标是生存、意义、事业还是爱情。

比如，验孕棒上那条显示阳性的红线可能让花季少女哭哭啼啼，也可能让备孕多年的女性喜极而泣。由此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理解痛苦，很多痛苦都是“目标求之而不得”的结果，这些痛苦的强烈程度恰恰说明了目标的个人意义大小。由此看来，演化视角的情绪观并不是机械冰冷地把人仅视为彼此雷同的动物，相反，这一视角关注每个个体不同的需要、希望还有梦想，因为我们的情绪反应和我们各异的“评估系统”有关。我们悲喜的情绪也许相通，但是我们悲喜的原因各不相同，这大概也符合我们常说的“境由心生”。

叔本华说过，“如果生活最直截了当的目的在于免遭苦难，那么我们人类就是世界上与此目的最背道而驰的存在。”阅读此书你会发现，智慧犀利的叔本华老先生也许犯了个错误。坏情绪也是有效用的，哪怕那些我们讨厌的痛苦。演化没有选择“错误”的机制，只不过这个机制可能在某些情况下会造成我们的反应过度甚至失控，增加我们对疾病的易感性。演化精神病学的视角让我们摆脱“积极情绪总是好的，消极情绪总是坏的”，这种过于简单机械的两分法。

当情绪痛苦的时候（烟雾探测器报警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对人类的“设计”充满抱怨，但是正是同一套情绪机制保证了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能够正常的生活。那些不能感受到痛苦的人大概早就夭折了，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那些情绪没有起伏的人也体会不到生而为人的千般滋味，他们既不会因为痛苦而内省，也不会因为快乐而追求。

所以，你愿意为了息止痛苦而关闭自己的烟雾探测器吗？如果你的答案是“不”，那你也给自己的坏情绪找到了一个好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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