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一生最伟大的问候
左起:能斯特(1920年获诺贝尔化学奖)、爱因斯坦(1921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普朗克(1918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密立根(1923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劳厄(1914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这句普通的问候像一道千载难逢的雪亮闪电般耀眼夺目,斩破时空,一览无余地昭示爱因斯坦永不原谅德国知识精英的决心。他从此再未踏上德国土地一步。
1949年,爱因斯坦出生地乌尔姆致信爱因斯坦授予他荣誉市民称号,向来待人谦和的爱因斯坦回信断然拒绝。
爱因斯坦在致友人信中说:“您知道我从未在道德和政治方面高估德国人。但我必须承认,他们残暴和怯懦的程度让我吃惊。”而纳粹横行德国,荼毒欧洲,他们背后那一大票沉默怯懦的德国知识分子难辞其咎——这些站在历史耻辱台上的责无旁贷的沉默的胁从犯!
爱因斯坦不仅是天才和伟大的科学家,还是思想家和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他不受羁绊的独立人格,以及看待问题和处理问题的独特方式使他思想深刻、见解独到。
撰文 | 冯八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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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爱因斯坦一生最伟大的问候。
1940年10月1日,定居美国七年的爱因斯坦入籍美国,其后不久,埃瓦德(Paul Peter Ewald,1888~1985)来访。此公并非等闲人物,乃是德国著名物理学家,1933年因反纳粹控制教育愤而辞去斯图加特理工大学校长,1938年流亡国外。此次访美,顺便到普林斯顿拜访爱因斯坦。老友重逢,相谈甚欢,兴尽分手,告辞时爱因斯坦嘱咐:“请问候劳鹤(Max Theodor Felix Von Laue 1879~1960,通译“劳厄”)。”
埃瓦德顺口说:“也问候普朗克(Max Planck,1858~1947)吧?”话音未落,爱因斯坦立刻重复道:“请问候劳鹤。”反应如此迅速,显非临时起意。
很久后埃瓦德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普朗克只是个悲剧角色。英雄只有一个,他是劳鹤,而不是普朗克。事至今日,我方恍然大悟。”
谁是普朗克?
那么,谁是普朗克?
普朗克是德国的牛顿,1918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量子论先驱,威廉皇家学会会长,德国科学界深孚众望的伟大领袖。这位学养深厚的贵族教授温文尔雅,平易近人,赢得上至德皇威廉二世、下至引浆卖流的广泛爱戴。
马克斯·普朗克
那么,普朗克跟爱因斯坦是什么关系?
如果爱因斯坦生命中有鲍叔牙,则此人必是普朗克。普朗克是爱因斯坦的伯乐、知音、导师兼铁哥们儿。1913年他亲赴瑞士登门礼聘爱因斯坦。地球人都知道爱因斯坦的课上得很烂,可普朗克非但没有借此杀价,反而在聘书中明文规定:聘请爱因斯坦为柏林洪堡大学讲席教授,一节课都不用上!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与绝大多数江湖领袖的潜规则不同,普朗克选中爱因斯坦并非希望他百年之后为自己摔孝子盆儿。其实他俩在科学上经常意见相左。爱因斯坦提出“光量子假说”,普朗克非常不以为然。他推荐爱因斯坦为威廉皇家科学院院士,推荐书却白纸黑字写道:“有时他在科学猜想上也可能与目标差之毫厘——比如他关于光量子的假设——,但我们不应责之太深。如果没点儿冒险精神,那最精确的科学也无法真正推陈出新。”
语多偏袒,却明明白白说着否定。
在剑桥大学天文台长爱丁顿证实相对论之前,普朗克是惟一当众称爱因斯坦“当代哥白尼”的著名物理学家。1916年5月他提前引退德意志物理学会会长一职,而他力荐的继任者,正是年不高、德亦不甚劭、名更尚未满天下的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对普朗克一向执弟子礼。1918年,苏黎士ETH大学意识到当年放走爱因斯坦吃了大亏,遂联合苏黎士大学向爱因斯坦发出待遇远超洪堡大学的任教邀请,爱因斯坦出于对普朗克的忠诚当场拒绝。
然而,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普朗克与爱因斯坦
请问候劳鹤!
“请问候劳鹤!”
这是爱因斯坦送给全世界每一位知识分子的如山赠言。这句平和的问候是爱因斯坦对德国知识精英火花四溅的永不宽恕。这句话的背后是爱因斯坦对德国知识精英的一部长篇起诉书:德国挑起两次世界大战,德国知识精英罪责难逃!
想当年一战开打,德国学者发表臭名昭著的《致文明世界宣言》,公然为德国的罪恶战争张目,签字者共有皇皇93位德国学术精英,普朗克、伦琴、能斯特、奥斯特瓦尔德等均赫然侧身其间。这份宣言作为“真正知识分子的无耻宣言”进入历史。
伦琴(Wilhelm Röntgen,1845-1923)
这份名单中没有爱因斯坦。几天后他的名字出现在反战的《告欧洲人书》,宣布:“欧洲必须联合起来保护它的土地、人民和文化”,要开展“声势浩大的欧洲统一运动”,这份宣言在洪堡大学教职员工中传阅甚广,签名者只有四人。
一战结束,德国败降,普朗克等学者公开为《致文明世界宣言》道歉。
然而,就像罗素说的,“人类唯一的历史教训就是忘记了历史的教训”。不满十年,纳粹法西斯席卷德国,德国学者集体严重脑震荡,忘却前朝旧事再次紧跟“元首”。当爱因斯坦挺身反击纳粹时,许多科学家居然认为他“过激”,那时连劳鹤都对爱因斯坦说:“想成为纳粹的人毕竟是少数。”
1933年3月10日,刚刚奉还德国国籍的爱因斯坦在美国宣布:“只要我还可以选择,我将只在具有政治自由、宽容和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国家停留……德国目前不具备这些条件!”德国报纸大规模负面炒作此次发言。
爱因斯坦
此时的普朗克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偷偷给爱因斯坦写信说:“我得知后深感痛心。多事之秋,谣言四起,到处风传您公开和私下的政治声明。您真该少说两句。我不是要挑您的错儿,但没人比我更清楚,您的讲话使那些尊重和敬慕您的人更难于保护您了。”
普朗克没说谎,他确实为保护犹太学者拜见过希特勒。他做了古今中外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最习惯做的事——对权力纳头便拜。他小心翼翼地陈情“元首”:驱逐所有犹太科学家会给“德国的科学”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
普朗克并非危言耸听。按德国《年度学术名人录》,仅1933年就有三分之一的德国学术名人离德。与另一位诺奖获得者莱纳德追求德国科学领袖地位的政治学术丑态相比,普朗克的话是真正“为国家着想”的老成持重之言。可他热脸遭了冷遇,“元首”根本不甩这位成名于皇帝时期的科学领袖的“德高望重”。他回答:“我绝无排斥犹太人的意思。但犹太人都是共产主义者,后者才是我们的敌人,这才是我斗争的目标。”还想再说几句的普朗克遭到呵斥,最后几乎是被赶出了总理府。
很多知识精英认为只有邀得权势垂青才能真正体现自己的价值,而其下场多类似。
希特勒根本不能忍受爱因斯坦主动辞职,那不是等于这个犹太佬炒了第三帝国么!1933年3月29日,帝国特派员下令德国文化部开除爱因斯坦。本来就是纳粹思想急先锋的文化部急急如律令,下达“紧急通知”要求普鲁士科学院发表公开声明。在三位秘书缺席、不足法定人数的情况下,普鲁士科学院终身秘书海曼于4月1日宣读了那份可耻的“普鲁士科学院反爱因斯坦声明”,宣布科学院“没有机会为爱因斯坦的辞职而感到惋惜”(意思就是他已经先被开除啦)。
这一天,正是纳粹宣布的“排犹日”,柏林冲锋队暴徒占领大学、研究所及医院,把犹太人撵出大门,任意凌辱虐待,在国家图书馆抢走犹太读者借书证,还不许市民去犹太人开的店铺购买东西。
就在这一天,德国最伟大的科学院开除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这项声明从此成为普鲁士科学院挥之不去的永久耻辱,至今仍是该院花团簇绣的光荣历史上一大污迹。
三天后纳粹冲锋队进驻全国大学和研究院,犹太人被赶出“教育战线”。德国科学界,包括普朗克和发明X光的伦琴,噤若寒蝉。因为,希特勒这个艺术青年心血来潮推出一个崭新的规定——废除德国高校不得解雇教授的数百年传统,凡反对“元首”指示的,无论职称多高,资历多老,一律当场开革。
杀爱因斯坦给德国教授看。
《弯曲的脊梁》
我控诉!
当此黑云压城、惊涛拍岸的时节,谁敢为爱因斯坦出头,去摸希特勒的屁股?谁敢?!
全德国,有一个人敢。
他是劳鹤,普鲁士科学院院士、1914年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
劳鹤
劳鹤跟普朗克是什么关系?情同父子!
普朗克威名赫赫,但一生所带博士并不多,其中就有劳鹤。没有普朗克,劳鹤既当不成博士也当不成教授。劳鹤结识相对论,正是因为听了普朗克的一次报告。劳鹤当时信奉“时空绝对不变”的康德哲学,因此十分怀疑相对论。1906年专程去瑞士踢馆,打上门去找爱因斯坦辩论。不过,相对论很快征服了他。1911年,劳鹤的专著《相对性原理》出版,让相对论走入德国物理界。
劳鹤与爱因斯坦,情同手足。
他的思维跟爱因斯坦一样远远超过说话速度,因此跟爱因斯坦一样结结巴巴,语焉不详;他的板书跟爱因斯坦一样直追天书;他的课程跟爱因斯坦一样门可罗雀。他离开法兰克福大学到柏林担任威廉皇帝物理研究院行政副院长,聘书正是院长爱因斯坦签发。1955年爱因斯坦去世后劳鹤主持再版《相对论》,在扉页上题字:“伊人已逝,著作永生!”
就是这个劳鹤,单枪匹马,搦战“元首”!
他公开要求普鲁士科学院召开全体院士非常会议重议海曼声明,四处奔走后,只有两个院士在建议书上签名。他只好打电话向普朗克求援,可几十年说一不二,吐口唾沫砸个坑的普朗克,这次彻彻底底当了缩头乌龟,连个蔫儿屁也没敢放。科学院还是开了会,结果是一致赞同海曼声明。
劳鹤
对爱因斯坦的迫害迅速升级,他太太罗爱莎及两个继女均遭警察严厉盘查,柏林住宅被搜查,银行存款、保险箱、游艇和卡普特木屋被充公。
漏船载酒泛中流。爱因斯坦写信回国说:“我知道名册中还有我参加的组织,由于无法澄清,可能给仍在德国的许多朋友带来大麻烦。因此,我委托您尽可能把我的名字从这些组织中删去,包括德意志物理学会……等等。我全权委托您代为处理。”
这封信他并未寄给普朗克。收信人是劳鹤。
纳粹利剑所至,德国科学惨遭腰斩。据不完全统计,1935年冬,德国15%高校教师被解雇,部分德国大学在校生锐减一半。把自己所有聪明才智都献给德国的“毒气之父”哈贝是犹太人,所以被驱逐出境。当他被这一打击撂倒在床时,在他床前看护的还是劳鹤。
大洋彼岸,1954年,为美国赢得二战立下不世功勋的核弹之父奥本海默惨遭麦卡锡分子修理,以民主自由平等笑傲世界的诺大美国,居然只有一位科学家站出来替他仗义执言。
爱因斯坦!
这让我想起左拉保卫法国犹太军官德雷福斯的历史雄文“我控诉!”
所有伟大者的伟大都是相同的,卑微者各有各的卑微。
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1859-1935)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爱因斯坦在致友人信中说:“您知道我从未在道德和政治方面高估德国人。但我必须承认,他们残暴和怯懦的程度让我吃惊。”而纳粹横行德国,荼毒欧洲,他们背后那一大票沉默怯懦的德国知识分子难辞其咎——这些站在历史耻辱台上的责无旁贷的沉默的胁从犯!
德国知识分子不仅对纳粹兴起和夺取政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缺乏自责和反省。二战后,德国科学界坚持延用“威廉皇家学会”名称,借口“保证科学活动的连续性”,这让大批流亡的德国学者情难以堪。
在希特勒面前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普朗克,纳粹倒台后却站出来说话了:“纳粹像一阵狂风横扫整个国家,我们束手无策,只能像风中之树般听凭摆布。”无论普朗克如何遮掩,这些伟大的科学领袖们铁定暗夜难眠。还记得康德《实践理性批判》中那句掷地有声的名言吗?“良心,就是我们自己意识到内心法庭的存在!”
沧海横流,方显出劳鹤本色。
作为纯种雅利安人、诺贝尔奖获得者劳鹤选择留在德国。他是退役军官,但当退役军官协会集体加入纳粹组织时,劳鹤一口回绝。以不通人情和要求苟刻而闻名遐迩的劳鹤人际关系超烂,处处遭同事抵制,为此还曾患抑郁症,并因人缘太差而在任何科学机关都只能出任副手。不过,此时他民望大涨,影响日增,连连当选正职。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劳鹤要冒着生命危险留在德国,更多的人不理解留在德国的他为什么不像绝大多数科学家那样去从事“纯科学”,而非要跟法西斯政府对抗,成天在纳粹雪亮的刀锋上跳舞,拿自己的硕大脑壳开玩笑。战后有人问劳鹤为什么不选择流亡——凭他的声誉可在任何国家谋得高职,劳鹤回答:“我不想去抢国外那些可怜的位置,我的同事比我更需要它。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而且我预见到‘第三帝国’定会崩溃,崩溃后的废墟,就是重建德国文化的大好时机。当天赐良机之时,我不希望身在国外。”
劳鹤留在德国,非一时意气,匹夫之勇。他知道自己定会亲历创造德国伟大历史的光荣时刻。在这个时刻,他选择“在场”!
1933年9月,在威尔兹堡举行的“德意志物理学会”年会上,接替爱因斯坦出任主席的劳鹤在报告中通篇为爱因斯坦辩护,并用伽利略那句评论地球的名言结尾:“它依然在转动”。而且,他的声音比伽利略大多了!
纳粹横流,但地球依然在转动。劳鹤依然在课堂上告诉学生,创立相对论的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知道这一切,1934年他致信劳鹤:“亲爱的老哥们儿!关于你的每条消息都让我兴奋莫名。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感觉和认识:你不仅是个人(Kopf),而且是条汉子(Kerl)!”他后来在美国明确说过,纳粹时期留在德国自然科学名家,有骨气的仅劳鹤一人。
这时莱纳德们鼓噪建立“德意志物理学”,反制“犹太物理学”,劳鹤强烈反对,并冒着生命危险与“帝国科学、教育和大众教育部”在报纸上大打出手。此时,爱因斯坦的恩公普朗克和“德国科学良心”伦琴等德国科学领袖均明哲保身,万马齐喑。后来纳粹意欲染指德国科学界,又是劳鹤蚍蜉撼树,螳臂挡车,楞把纳粹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顶了回去。在整个二战期间,劳鹤从未参与军事科学活动,1943年,纳粹强迫他从洪堡大学提前退休。
位于哥廷根的劳鹤之墓
“请问候劳鹤!”
这是爱因斯坦对纳粹时期德国科学界的盖棺论定。
这句普通的问候像一道千载难逢的雪亮闪电般耀眼夺目,斩破时空,一览无余地昭示爱因斯坦永不原谅德国知识精英的决心。他从此再未踏上德国土地一步。1949年,爱因斯坦出生地乌尔姆致信爱因斯坦授予他荣誉市民称号,向来待人谦和的爱因斯坦回信断然拒绝。
“请问候劳鹤!”
这更是爱因斯坦版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科学史上,劳鹤无法望普朗克之项背,虽然他这个学生获诺贝尔奖比老师还早四年。但是,在科学英雄史上,普朗克连劳鹤的背影都望不见。
战后劳鹤获得了众多荣誉,当选英国皇家学会会员,获曼彻斯特大学等大学名誉博士学位,还是柏林、纽约、维也纳等科学院院士,他很少居以自傲。但有两个荣誉他常挂嘴边:
其一,1946年7月,劳鹤应邀前往伦敦参加国际晶体科学年会。欢迎宴会上,协会主席当着济济一堂的战胜国科学名流,独将祝词献给惟一来自战败国的学者——以生命为剑,誓不协从纳粹的劳鹤。
其二,1948年,美国芝加哥大学授予劳鹤名誉博士学位,因为他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更是一位“为自由而战的不可动摇的冠军”(a resolute champion of freedom)。
请问候劳鹤。
不问候普朗克!
注:本文原载自《当代》2016年第2期。
制版编辑 | Morg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