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请那么多经费干嘛?| 商周专栏-深度-知识分子

申请那么多经费干嘛?| 商周专栏

2020/07/21
导读
做科研的你,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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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申请经费是为了什么?为何要申请经费?申请多少经费才够?做科研的你,快乐吗?

本文为《知识分子》专栏作者、旅德学者商周创作的第三篇小说,继续讲述发生在一个叫做康奋大学的科研故事。

康奋大学系列前两篇分别为:

一. 这篇文章能发几分的杂志?

二. 院长,我想转导师



撰文 | 商   周

责编 | 陈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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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康奋大学校园迎来了她最美的时节,枫叶变红、银杏金黄、松树和翠竹却都还绿着,即使在轻微的雾霾中,校园依旧五彩缤纷。

 

下午五点,每年一次的国科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申请动员大会接近了尾声,校长邱文鼎正在做总结发言。

 

“刚才主管副校长总结了今年我校国科金的成绩,也对学校明年国科金申请工作做出了具体的部署。另外,几位今年成功申请到国科金的教师代表讲了他们自身的经历和感受,分享了他们申报过程中的体会及成功的经验。我是搞经济学的,对自然科学一窍不通,在这里也就讲几句外行话。”

 

“关于国科金的申请,我把它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就是国科金的青年项目和面上项目,这一层如果用一句宋词来比喻,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愁得人憔悴’。为什么这么说呢?在所有的基金里,国科金不仅是一个全国性的竞争平台,而且是最公平的舞台。对于青年学者来说,能否拿到国自然的基金就是入门的标志。但这个过程很不容易,会让你衣带渐宽,还会让你心力憔悴。”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邱校长的比喻得到了热烈的共鸣。

 

“大家知道国科金青年项目和面上项目是十万元级别的,而第二层次的则是百万级的项目,这包括国科金的重点项目、中外合作项目、杰出青年项目,当然啊,还有一些其它平台的项目,比如科技部973的子项目也是百万元级别的,也属于这个层次。对着这个百万元级别层次的项目,也可以用一句宋词总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能进入这个层次的学者少多了,他们慢慢享受到科学的乐趣,并在各自的领域里小有成就,受到了同行的认可,甚至有时候经费会自己找上门来。”

 

“第三层次也是最高的层次,这个层次的项目是千万元级别的。这就不是国科金的项目了,所以也不是今天的重点。这一层次对应的宋词是这一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能够进入这一级别的学者就寥寥无几了,必须是一个热门领域的领头人。在我们这个本省唯一的211大学,进入了这一层次只有一人。”

 

最后,邱校长要求各个学院和附属医院也要专门召开动员会,随后会议就在掌声里结束了。

 


一个月后,康奋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国科金申请动员大会在医院的礼堂召开了。会议程序和大学的区别不大,先是主管科研的副院长魏霓豪对过去一年的总结和对将来一年的展望和部署,接着是一些成功的申请者分享经验,最后是院长蒋派鸣做总结性发言。


“同志们,虽然在座的大部分也参加过大学的动员会,但我们依然有必要在院内再次做一次动员,因为医院和大学的情况很不同。比如刚才几位同事分享的经验就和大学里教授的经验很不一样,因为我们是医生,关注的是医学问题。”

 

“刚才魏院长的总结和部署也都很到位。大家也都听到了,今年我们一共获得了27项国科金,比去年多出了三项。希望我们明年能更进一步,突破30大关。”

 

“在学校的动员大会上,邱校长把申请研究经费的三个层次做了抽象的比喻。邱校长是个文人,虽然主攻的是经济学,但在诗词上的功底也相当了得。对这三个层次我也有一个比喻,但我是个拿手术刀的粗人,所以我的就要粗浅得多。”

 

蒋派鸣喝了一口水,然后接着说。

 

“我说粗浅,是因为我想把申请经费和吃饭相比。第一层次,也就是几十万的青年项目和面上项目,在我看来就像饭馆。能够进入这一层次的人,就像能登堂入室去端着碗吃饭,不用再去路边小摊。第二层次的几百万的项目就私家菜馆,位置有限而且价格昂贵,不到一定水平你去不了。而第三层次,则像私人会所,那就不仅仅要水平了得。”

 

“邱校长说我们学校只有一个人进了第三层次,很可惜这个人不在我们医院。但我们医院在第二层次是有一些人的,确切地说有三个半。”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魏副院长。蒋派鸣说的三个半人里,就包括他自己和魏霓豪。

 

“为了更好地促进我院的国科金申请,我要在这里公布院里的几项相关决定。第一,进一步加大奖励的幅度,对于申请到国科金的人员,在之前每个月享受津贴的基础上,再加上一次性的奖励。第二,各科室的年终奖和申请经费挂钩,具体办法即将公布。第三,退休返聘专家的规定和国科金挂钩,只有拿到自然科学基金的专家才能在退休后返聘。第四,博士后制度和经费挂钩,拿到国科金青年项目才能出站,拿到面上项目就可以留在医院工作。”

 

院长的话在礼堂里引起了纷纷的议论,会议在骚动中结束了。

 


从会议室出来才上午十一点,离医院食堂开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儿科主任曾尚猷看了看表,然后向一百米外的内科大楼走去。儿科在内科大楼占有五、六、七三层,是里面最大的科室,除了像其它科室一样有病房和医生办公室,还有占了整整半层楼的儿童哮喘研究所。

 

虽然只有一百米的路程,内科大楼在视野里显得并不清晰。集中供暖已经开始,厚重的雾霾让位于七层的儿童哮喘研究所显得有些迷离。在曾尚猷眼里,这雾霾不仅是危害健康的污染,也是研究的课题和经费的来源。蒋院长提到的院里能够进 “私家菜馆” 吃饭的三个半人里,除了蒋院长和魏副院长,剩下一个半都在儿科,就是曾尚猷自己,还有科里从大学医学院双聘来的梁迢川教授。

 

曾尚猷九年前就评上了杰青,两年前和以前在德国的导师合作成功地拿到了国科金的中德合作的课题,今年又中了一项国科金的重点项目。在科研上,他是标准的成功者。他主持的关于儿童哮喘的全基因组关联分析的研究如果不是只发在12分的《自然-通讯》上,而是像魏霓豪那样发到了20多分的《自然-遗传》,现在坐在主管科研的副院长位置上的就有可能是他曾尚猷。

 

不过蒋派鸣过两年就要退休,不出意外的话风头正劲的新科院士魏霓豪会接过院长的衣钵,所以主管科研的副院长的位置还会空出来。曾尚猷现在需要做的,是让儿科在临床和科研上都在医院保持领先。

 

临床上,作为省内最大医院的重点学科,儿科一直保持着巨大的优势,门诊量、营业额、病床周转率等指标上不仅在省内同行排第一,而且在院内的各科室排名中多年来也保持在前三位。所以临床这一块曾尚猷以前就没有太费心,但今天院长的讲话让曾尚猷感到了不安。

 

曾尚猷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儿科的副主任郝黛芙。在医院的一些同事看来,曾尚猷应该是盼着明年就要退休的郝黛芙快点走人才好。八年前蒋派鸣花重金把刚刚获得杰青的曾尚猷从上海挖来,让他成为了儿科的带头人,而之前在代理主任位置上干了五年的郝黛芙就变成了副主任。之后的八年里两人长期处于冷战状态,郝黛芙觉得这个顶头上司看病不行,曾尚猷则觉得只会看病的郝黛芙就只配当副主任。

 

当然也不是说他们就水火不容,实际上他们之间几乎都没有吵过架。而且,作为主任的曾尚猷还给了郝黛芙相当的优待,不仅没有削弱了她原本的人马,还让她带的组基本保持财务自由。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曾尚猷知道,这样才能让儿科在临床业务上保持领先。虽然郝黛芙不会做研究,但在康奋市她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儿科大夫,她的专家号在网上总是被秒杀。

 

也是依靠着郝黛芙这块临床上的金字招牌,曾尚猷在过去的八年里才能把大量的经历投入到科研里,让儿科成为了医院里两手都硬的王牌科室。按照曾尚猷原本的计划,在明年郝黛芙退休后把她返聘回来,让她继续在儿科支撑几年。

 

但现在院里有了新的政策,退休人员的返聘必须要有国科金才行。郝黛芙之前发过一些中文文章,主要是总结她在儿童哮喘领域的一些临床发现,简历上的几篇小的SCI英文论文,她都不是主要作者。她也试着去申请过几次国科金,虽然有教授的头衔,但她在国科金的申请上却从来没有成功过,收到的反馈意见很简单明了:缺乏科研经验,所提出的科学假设不合理。

 

如果郝黛芙明年还申请不上国科金,那以后返聘她就是个问题。一旦郝黛芙不能返聘,不仅科里临床这一块的顶梁柱没了,而且她可能会被市里的其它医院聘用,这样给科里带来的损失就是翻倍。

 

不过好在离申请国科金还有几个月,还有时间想办法。而且,在科研那一块,同样有曾尚猷头痛的问题。

 


科研是曾尚猷的强项,在医科大学七年制研究生毕业后他就去了德国,在著名的柏林夏里特医学院师从儿童哮喘病专家爱华德教授。从博士生到博士后,一待就是十二年。回国后先是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干了五年,这五年里他不仅成为了独立带组的医生,而且评上了杰青。后来在家乡最大的医院的院长盛情邀请下,曾尚猷回到了康奋市,在这里构建自己的儿童哮喘的王国。在他的努力下,儿科从没有一点科研基础攀升到医院的前三名。他所建立的儿童哮喘研究所的硬件和资源,让来访的爱华德教授都感到惊讶和自愧不如。

 

曾尚猷在科研上操心的,不是不够好,而是如何才能更好。就拿国科金的申请来说,今年科里除了他自己中了200万国科金的重点项目外,还有两个医生中面上项目,三个博士后中了青年项目。六个项目加在一起总额超过了400万,如果算上院里提供的相应的两倍配套经费,就是近1300万元。

 

按理说这些经费已经够用一段时间,至少让他的研究所运转几年没有问题,但曾尚猷觉得不够。他所构建的儿童哮喘王国还在成型中,标本库已经达到了国内领先的水平,全基因组关联分析、蛋白组学、转录组学的平台以及搭建了起来,表观遗传和微生物组学的研究也在计划里,这些都需要钱。还有,在曾尚猷看来,明年的经费比今年少,就是某种失败。

 

在医院的奖励措施进一步加强的情况下,科里的医生申请经费的动力不用担心;至于那些博士后,除了奖金外,还有出站和就业的压力,申请经费就更不用动员。他需要为手下那些医生和博士后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提高成功的概率。这也不难,请上几批该领域的专家来医院做个报告,顺便指点一下科里要提交的标书。等到基金提交后一审的时候,他再发个短信提醒这些专家留意一下来自科里的申请就行。每年都这么做, 效果也都挺好。

 

但问题偏偏是他自己,目前已经有一个国际合作项目,一个面上项目和一个重点项目在身,所以因为限项规定明年不能申请项目。如何补上这200万的缺口,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他想起了梁迢川,或许可以和他谈谈。

 

梁迢川是康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比曾尚猷小几岁,也是从事哮喘的研究。和曾尚猷一样,梁迢川在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出国了十来年,不过去的是美国,回国后他没有去做医生,而是去康奋大学医学院成为了一名教授。梁迢川的研究做得不错,三年前也评上了杰青。

 

可能是因为相似的经历,还有相似而且互补的研究方向,曾尚猷和梁迢川在几年前一见如故,开始了合作。等到梁迢川评上了杰青,曾尚猷更是请他做了儿科的外聘专家。

 

于是他拨通了梁迢川的电话,因为比较熟,也没有什么客套。曾尚猷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表达了出来:请梁迢川以附属医院的身份去申请国科金的重点项目,申请成功后医院的奖金和国科金的经费都归梁迢川,但医院给的相应配套归儿童哮喘研究所。

 

电话那头的梁迢川对这个突然的提议没有表示惊讶,只说需要考虑一段时间。

 



作为康奋大学医学院唯一的杰青,梁迢川过得并不开心。从美国回来加盟医学院白手起家建立自己的实验室,从事哮喘的动物模型研究。凭借自己在国内的工作在三年前就评上了杰青,他的能力在医学院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但这种鹤立鸡群只停留在科研层面,并没有在个人待遇上体现出来。十年前他加盟大学医学院的时候,得到一个特聘教授的头衔,连安家费都没有,只是在开始的三年里享受每年10万元的特殊津贴。而比他晚来几年的留学回国人员,就赶上了大学陆陆续续出台的各种人才计划,又是安家费,又是动则几十万的津贴,而且还采用了高额的年薪制。

 

还有,医学院不是医院,对发表论文和申请经费不给个人奖励,所以他在科研上的优秀也转换不成个人的收入。这种境况让他觉得郁闷,尤其是在评上杰青后就更是如此。

 

不过命运在评上杰青后也有了转机,先是曾尚猷提出聘他为儿科的外聘专家,他稍微推辞了一下接受了。后来又不断有熟人推荐他跳槽去南方,那里的大学和研究机构开出了近百万的年薪,外加七位数的安家费。虽然这些年医学院的工资也在不断增长,这些可能的机会还是让他心动。

 

梁迢川之所以还没有跳槽去南方,一方面是自己在康奋市的生活还不错,房子有了两套,作为公务员的妻子的收入也在稳定的增长,两个孩子也上了不错的学校。另一方面,自己白手起家建立起来的实验室运行良好,而且有曾尚猷这样优秀的临床上的合作伙伴,这样的工作条件是新的大学里不一定会有。

 

不过才刚过四十五岁的梁迢川不着急,他知道有了“杰青”头衔的自己还会有很多选择。

 

所以接到曾尚猷的电话时,他没有惊讶,也没有什么激动,因为这只是他的众多选择里的一个。不过这个电话还是让他开心,觉得自己下次有机会和院长再谈的时候更有底气。

 


元旦放假过后,曾尚猷迎来了第一批同行专家,他们带来了各自关于哮喘的报告,也给科里今年要提交的几个国自然进行了点评。科里的医生和博士后都表示从中获益匪浅,高兴地对自己的标书进行了相应的修改。将来的两个月,第二第三批专家还会来做学术报告,也会给这些标书做进一步的点评。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年年如此。

 

但曾尚猷最担心的两个问题还没有解决。梁迢川那边还没有回复,曾尚猷觉得该是时候提醒一下他了,他给梁迢川发了一个短信:

 

“迢川,上次我们谈的关于基金申请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我觉得用你的动物模型里的结果,再加上我这边的流行病学的结果,很有机会去申请一个关于‘雾霾对儿童哮喘的影响以及其背后的机制’的重点项目。因为限项我今年不能申请,所以我这里的前期数据你可以用。你再想想然后给我一个回复。”

 

之所以没有打电话,是因为曾尚猷知道这事不能急,得给梁迢川一些时间做权衡。而且他也相信,最后的结果很可能会如他所愿。所以当梁迢川立即回复说“请再给他一个星期考虑”的时候,他也回复说“好的,你慢慢考虑。”

 

相比梁迢川那边,郝黛芙的基金申请是让曾尚猷更为头疼的问题。他非常希望郝黛芙在退休后能被返聘留下来,他也愿意去帮她申请国科金,但碍于面子他无法主动开这个口。在过去的一个月,曾尚猷已经从几个不同的渠道听到了郝黛芙正在和康奋市其它几个医院接触的事情,这让他有些着急。

 

不过事情还是有了转机,因为几天后郝黛芙敲开了曾尚猷办公室的门。

 

郝黛芙的到访让曾尚猷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她为什么要来,也知道他该怎么做。

 

“曾主任,我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郝黛芙有些不好意思。

 

“郝主任,您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只要能帮上,我肯定尽力。”

 

“是这样,您也知道,院里最新规定退休返聘需要有国科金才行。而我之前虽然也有申请,但从来没有成功过。而今年是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不成功,我就没有办法在退休后留在科里工作了。在科里工作了几十年,我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看来郝黛芙和其它医院谈得并不顺利,不过曾尚猷对其中的细节不感兴趣,他更在意的是郝黛芙现在就在他的办公室,他们走到了一条战线上。

 

“这是我去年写的国科金标书,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怎样修改才有希望。”郝黛芙说着把手里的标书递了过去。

 

曾尚猷泡了一杯上等的毛尖,外面再套了一个纸杯,递到了郝黛芙面前,示意她在这里等一会儿。

 

看标书是曾尚猷的强项,在评审本领域的标书的时候,他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做出基本的判断。至于郝黛芙的标书,因为他了解她的背景和工作,所以连五分钟都不需要。郝黛芙面前的茶还没有凉下来,他的心中就已经有了主意。

 

“郝主任,您在儿童哮喘领域工作了这么久,尤其是在关于儿童哮喘的脱敏治疗上更是国内的先驱之一,所以去申请一个国科金是肯定有希望的。但目前的这个本子还不行,需要做几点大的变动。”

 

“您说,您说。” 郝黛芙本来准备开始喝茶,听到曾尚猷的话又把端起的茶杯放了下来。

 

“总体来说,分为两大方面,一是您个人的学术背景,二是标书里的研究本身。先说您个人的学术背景,刚才也说了,您在儿童哮喘领域有很强的临床经验,也有高级职称,这些都挺好,但问题是您缺SCI论文。您的确发表了几篇SCI,但多是中文杂志,几篇英文的SCI也读不是主要作者,这样不行,得要一篇5分以上的第一作者的SCI文章,才能让评审人不会因为论文发表的原因把你的标书否决了。”

 

“是的,我的确没有像样的论文。” 郝黛芙听到这里有些失望。

 

“不要担心,我能帮你,我在德国的导师爱华德教授正在为《免疫学前沿》杂志组稿,就是关于儿童哮喘主题,他邀请我投稿。刚好我的博士后梅冠希因为今年也要申请基金需要文章,所以他把自己过去一年多的数据整理了一下写了一篇,准备马上投稿。这样吧,我把您加上作为这篇文章的排在第一的共同一作,明天就投出去,我让爱华德教授尽快送审。如果顺利的话,二月底就能被接受,还能赶上今年的基金申请。”

 

“这样合适吗?这是梅博自己辛苦了一年多的结果,我没有任何贡献。”郝黛芙不敢相信这些。

 

“可以的,你们两个人作共同第一作者,你排第一位 ,就相当于第一作者。梅冠希那边我来做工作,下次我想办法给他补偿回来就是。”

 

“那就太感谢曾主任了。”

 

“没关系,希望论文发表能顺利。下一个就是标书的研究本身了,您应该也能看出来,您的标书主要集中在临床标本的研究上,您计划收集接受了过敏疫苗治疗的儿童哮喘病人的不同时期的临床标本,分析他们血液里的细胞因子的情况,然后期待寻找到能够预测疫苗治疗效果的标志物。这个研究很好,很有临床价值,但缺乏立体感,显得有些单薄。”

 

“您直接给批评意见吧,这都是为我好。”郝黛芙说。

 

“好,其实主要也就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标书缺少一个科学假设。其实你的前期的临床数据已经有了,而且你以这些数据为前提也制定了相应的研究计划:就是分析1型和2型T细胞相关的细胞因子。您为什么要检测这些细胞因子呢?”

 

“对,我是准备检测这些细胞因子,因为根据以往我对临床上接受哮喘疫苗的儿童的观察,发现这两类细胞因子的浓度和疫苗的疗效有关。所以,想确定一下。”

 

“对啊,这就是你的科学假设,但你没有提出来。你需要把你的前期研究结果总结好,然后根据这些提出你的科学假设:‘T细胞亚型及其相关的细胞因子在哮喘免疫疗法里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主任,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另外一个大的问题是实验内容太单薄,你只做临床样本的分析,这作为一个面上项目肯定不够。”

 

“那我只有临床样本啊,而且说实话我也想不出还能做其它的。”郝黛芙满脸疑惑,快退休的她此刻就像一个小学生。

 

“就像上面说的,你的科学假设是‘T细胞亚型及其相关的细胞因子在哮喘免疫疗法里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你的标书的题目就可以叫‘T细胞亚型及其相关的细胞因子在哮喘免疫疗法里的作用和机制的研究’。这个研究需要从三个方面来完成,一是您提到的临床方面,二是动物实验方面,三是体外细胞实验方面。”

 

“这么复杂,但我……”

 

“不用担心,我们儿童哮喘研究所都有现成的动物实验体系和体外细胞实验体系,我给您的申请里加上这两大部分,然后再配上几个相关的研究人员。”

 

“还有…… 还有就是我不知道动物模型是否可以,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可以模拟儿童哮喘的动物模型。”郝黛芙说出这一点的时候有些忐忑。

 

“是还没有,但您也知道,我们在中国的儿童哮喘绝大多数都和尘螨有关。而我们研究所就有尘螨诱导的小鼠哮喘模型,虽然用的是成年小鼠,不能完全模拟儿童的情况,但这比没有好。要是没有动物这一块,你就很难做机制,很难说服评审人这是一个面上项目。”

 

“是的,是的,只是我对动物模型和体外实验都不懂……”郝黛芙说出了她心里最后的疑惑。

 

“没问题,我找学生帮你写。”

 

“主任,这可是帮我太大的忙了,我该如何报答您呢?”

 

“别客气,都是一家人,都是为科里好嘛,为科里好!”

 

走出曾尚猷的办公室,郝黛芙有点怀疑自己过去八年里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试过主动和曾主任配合。

 


还有两个月才提交国科金的标书,原本觉得自己还算沉稳的梁迢川有些着急了起来。曾尚猷的短信不仅提醒他要尽快做决定,也暗示了如果不配合就不可能用医院那边的临床流行病学的数据来写标书。

 

研究空气污染和哮喘的关系,是一个让梁迢川觉得可以做一辈子的研究方向。而现在最值得做的课题,就是近年来越来越严重的雾霾。

 

说起雾霾和哮喘的关系,看上去似乎不用研究,因为结论很明显。雾霾严重的时候,哮喘病人就马上增多,这个现象就是最好的证明。作为老百姓,从这个现象里得出“雾霾会加重哮喘”的结论当然可以。但作为专业的科研人员,尤其是想要从事这一领域研究的人,就不是这样简单。

 

要对雾霾和哮喘的关系进行立项研究,一方面你得提出一个合理的科学假设,另一方面你要设计实验去验证这个假设。

 

科学假设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一拍脑袋就想出来的,需要以科学数据为前提经过专业的思考来完成。这个科学假设梁迢川已经有了,就是 “雾霾中的二氧化硫能够通过增强过敏免疫反应以及刺激气道收缩从而促进儿童哮喘的发生和发展”。

 

他之所以能有这个想法,除了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获得了一些证据外,更多的证据还是来自曾尚猷的临床数据。在过去的五年,曾尚猷在康奋市开展了大规模的流行病学调查,把每年儿童哮喘的发病情况和雾霾成分的监测情况联系起来,找出了一些雾霾成分和儿童哮喘各个指标的关联。其中之一就是雾霾中的二氧化硫的含量和过敏免疫反应以及气道收缩反应高度相关。

 

对于擅长实验设计的梁迢川来说,有了这个科学假设,设计实验去证明它并不是件难事。通过一系列的动物、细胞、分子水平的实验,外加进一步的临床流行病学的调查,写成一个好的课题标书不是问题。

 

梁迢川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曾尚猷是否同意他使用那些临床数据,二是医学院是否能给他买呼吸机来做这项研究。要研究烟雾对小鼠的影响,你不能简单地把烟雾喷到小鼠的笼子里。呼吸机就是用来让这个过程变得标准化和定量化的设备,但它价格昂贵,一台用来研究实验动物和一台研究细胞的呼吸机加起来要四百万,这是作为杰青的梁迢川也负担不起的。

 

但他知道,要研究空气污染和哮喘的关系,这两台仪器必不可少。所以当他和南方的大学谈条件的时候,除了个人待遇和启动经费外,这两台仪器也是必谈的条件。幸好,已经有一所大学答应了这个条件,只等着他去签字。

 

不过梁迢川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如果康奋大学能给出同样的工作条件,哪怕个人待遇差一些,他也还是倾向留下来,毕竟这里是他的老家,一家人在这里生活得也还不错。他为此找过院长几次,希望院里能出经费为他购买呼吸机。院长没有说不,也没说可以,只说会研究、尽量想办法。

 

曾尚猷的短信让梁迢川觉得需要下决心了,至少在春节前做出是否跳槽去南方的决定,他为此又去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姓姚,大名延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快十年。虽然他领导的研究所已经成为康奋市的重点实验室,但他不在科研一线已好多年,实验室的事务都是由几个小老板维持着。只有在发好一点的文章的时候,他才会看一下论文的文稿,提一些建议。但这样的文章极少,所以姚延玖院长有大量的时间处理院里的事务,只要不外出开会,一般都在学院行政楼四楼最靠里面的那间大办公室里。

 

虽然已经不怎么做科研,但姚院长很爱才。近年来大学里出台了不少人才政策,医学院总是积极响应,引进了不少年轻的学者,其中几个还进了他自己的研究所。对于院里唯一的杰青梁迢川,姚院长也自然是爱惜有加。刚听到梁可能要跳槽去南方的大学的时候,他就第一时间约了梁迢川谈话,说院里会研究对杰青人才的支持问题。就是当梁迢川提出要院里花几百万给他买呼吸机的“不合理要求”的时候,他也没有马上拒绝,而是说院里会认真研究这一提议。

 

而且,姚院长也随时关注着梁迢川的动态,最新他得到的消息是梁已经和南方某所大学已经基本谈成,准备好了的合同只等梁的签字。他正准备再约梁迢川谈一次话,没想到梁主动找上了门来。梁迢川的这一次到访,在气势上完全不同,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和谨慎,这让姚延玖更加确认了梁已经和南方某大学关系的传闻。

 

在简单的开场白后,梁迢川直接提出来他的要求:一是院里给他买呼吸机,二是院里允许他以附属医院的身份申请经费。虽然他没有把“不满足这两点就走人”的话说出来,但姚延玖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面对这个院里目前唯一的杰青,姚延玖没有再拖延,直接给出了他的回复。

 

在走出院长办公室的时候,梁迢川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是一种斗争胜利后的轻松。姚院长当场拍板给他买呼吸机,虽然名义上是归中心实验室,但实际上将放在他的实验室里。另外,院长也答应了他有时可以代表附属第一医院申请经费,这让他在收入上有了不错的补偿。

 

出了行政楼的大门,他就给曾尚猷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可以代表医院来申请课题的事情。这对他们两来说,都是最好的春节礼物。

 


过完农历新年,申报国科金的日子就更加近了。在成功地争取到郝黛芙和梁迢川后,曾尚猷更有干劲了。天赋酬勤是他的信条,一切也在他持续的努力下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

 

郝黛芙和梁迢川的标书已经写完,第二批来科里做学术报告的专家也都提了一些很有帮助的建议。再过两个星期,第三批专家还会到来。更重要的是,那篇投稿到《免疫学前沿》杂志的一审意见已经返回,评价都很正面,只要做微小的修改,曾尚猷在两天之内就修改了论文,完美地回答了评审人的问题。一周后,这篇论文也如期被接受了,有了这篇5.5分的一作论文,郝黛芙的申请基本上也就有了保障。

 

如果要说还有什么缺憾的话,那就是博士后梅冠希没有第一作者的论文,今年申请国科金可能有些难度。但曾尚猷也和他沟通了,说如果今年不中,明年肯定全力帮他中标。而且梅冠希自己大方地说没关系,他完全听主任的。

 

事情就这样平稳地进展,在对标书做了一轮又一轮的修改后,科里的八项申请如期在最后一天顺利提交。就在那一天晚上,曾尚猷照例进行了庆祝,邀请科里的同事去了一个私家菜馆。

 

等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两个正在上中学的孩子已经上楼熟睡,孩子的爷爷奶奶也习惯早睡早起。妻子曼彩梅在吧台看书,看来是在等着他的归来。

 

家里买的是复式的双层公寓,装修用的是木地板,两层之间也换成了木制楼梯。买这样的房型是妻子曼彩梅坚持的,她喜欢扶着木制楼梯上下楼的感觉,就像当年在德国生活一样。而且她还把楼下的阳台做了改造,用玻璃将阳台封闭起来,然后在那里放了一台小冰箱、一张台子、两张高脚凳,这就是他们的吧台。在两人都有空的晚上,坐在十六层的高楼上,对着万家灯火喝啤酒,也是曼彩梅想要的生活。

 

晚上九点半,康奋市还没有安静下来。吧台上摆着两杯啤酒,酒杯是十几年前从德国带回来的,大一点的0.5升,是给曾尚猷用,曼彩梅喜欢的是另外一个0.3升的修长小杯。杯中的啤酒呈深褐色,从颜色上看应该又是一个新的品种。

 

啤酒是曼彩梅的作品。

 

曼彩梅和曾尚猷是大学同学,两人一起在医科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然后曾尚猷得到了去德国柏林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曼彩梅跟着去了陪读。本来曼彩梅在柏林也能找到读博的机会,但她放弃了这个计划,甚至放弃了将来当医生的计划。在柏林,她当起了优秀的家庭主妇,不仅全力支持着积极上进的曾尚猷的工作,而且喜欢上了美食烹调,爱上了啤酒酿造。用曾尚猷的话说,她是弃医从酒。

 

在德国待了十二年回国的时候,曾尚猷有了博士学位,若干篇论文以及上海一家大医院的聘书;而曼彩梅则生养了一对儿女,学会了德国美食的烹制,还有各式啤酒的酿造。

 

回国后先在上海待了几年,然后在康奋扎下了根来。因为孩子有爷爷奶奶照顾,曾尚猷可以一心扑在他的工作上,而曼彩梅也开始了自己向往的事业:开一家啤酒屋。

 

啤酒屋开在闹市区的一个僻静的所在,在繁华的康奋大道往南拐入一条小街,再从小街往东拐入一个小巷,曼彩梅的啤酒屋就坐落在这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啤酒屋不大,三四十个座位的样子。而且下午三点才开门,晚上九点就打烊,包括曼彩梅自己也才四个工作人员。里面卖的东西也很简单,主要是她自己现酿的啤酒、现烤的面包,另外就是来自德国的各式香肠。

 

曼彩梅酿酒的配方总是有所微调,以找出更适合顾客的口味。当她觉得满意的时候,就会带上一些回家,和曾尚猷一起品尝。现在摆在吧台上的,应该也是她自己满意的产品。

 


“又出了新产品?” 曾尚猷脱下外衣,室内的暖气很足。

 

“是啊,就等你回来呢,今天怎么这么晚?” 曼彩梅放下书,拿起了那个秀气的酒杯。

 

“今天是提交国科金的日子,然后和科里的人到饭馆里庆祝了一下。”

 

“你不是有了几个项目了吗,今年还申请。”

 

“限项,我是想申请也不行啊,科里同事们申请。”

 

“啊,学雷锋了,帮助同事了。”曼彩梅说这句话的时候微笑着,年近五十的她身材保持得很好,而且神采奕奕。

 

“哪里,都是为了科里的发展,当然能顺便帮助人的感觉也不错。估计你都想不到,我今年帮郝主任申请基金了。”

 

“这的确意外,为什么?”

 

“院里有了新规定,退休后返聘必须要有国科金才行,她来找我帮忙,我也希望她退休后留下来。除了郝主任,今年我还把梁迢川拉了过来,代表我们科去申请。再加上其他几个同事和博后,科里今年递交了八个标书。”曾尚猷做了一个总结,然后喝了一口啤酒。

 

“咦,不错,很有质感的啤酒,用的是什么新配方?”他问。

 

“Secret。”

 

这的确是曼彩梅的独家秘诀,而且这让她的啤酒屋生意不错,以至于不断有人想来加盟或联营。

 

“还秘密!好吧,那就继续保守你的秘密。”

 

“你们为什么要申请那么多经费呢?”曼彩梅收起笑容,颇为严肃地问。

 

“为什么要申请那么多经费……” 这个问题让曾尚猷有些始料不及,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说:“这是个问题吗?科研人员申请经费,就像商人要赚钱一样自然,而且是越多越好。”

 

“我也算得上是商人,虽然就只开了一家啤酒屋。但就是商人,为什么要赚钱也是个值得问的问题呢,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商人都觉得赚钱越多越好!至少我不这样认为。”

 

“我知道,之前有人找过你投资要开分店,而且给出的条件很好,但你没有答应。我也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不答应呢?这样不仅你能挣到更多的钱,而且能让更多的顾客享受到你酿的啤酒,这不是双赢吗?”

 

“尚猷,你还记得在柏林的时候我们常去的那家餐厅吗?”曼彩梅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且把曾尚猷的思绪带到了十几年前。

 

在柏林生活的十几年,他们经常会光顾一家餐厅。这家登上了米其林指南的餐厅也坐落在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一对快六十岁的夫妇经营了三十多年,男的是厨师,女的是服务员。餐厅很小,只有二三十个座位的样子,只提供晚餐,而且菜品的数量极其有限。但这里的生意很好,一般都要提前半个月预定才有座位。以前每次曼彩梅的生日,曾尚猷就会在这里订一个烛光晚餐,在轻音乐的背景里,一起慢慢享受美食胜过千语万言。

 

“当然记得,那个店主今年应该有七十岁多了吧。也奇怪,那么好的生意,他们就是拒绝开分店,甚至不愿雇一个工人。哦,你的意思是想把啤酒屋也做成那个样子。”

 

“是的,我不同意和人合伙开分店,一是因为觉得自己忙不过来,二是我定义成功的标准不同。”

 

“说说看,怎么不同?”

 

“我定义一个人是否成功,首先是他给人带来了什么,然后是他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比如说那家柏林餐厅的主人,他们给顾客带去了永远都不会忘怀的经历和感受,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哪一家其它我去过的餐厅做到了这一点。还有,在为客人提供服务的过程里,他们也给自己带来了快乐。所以,他们虽然没有发财,但很富裕。所以,我希望我的啤酒屋给顾客享受的不仅是啤酒,更是一种难以忘怀的体验。”

 

曾尚猷喝着啤酒,没有说话,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讨论这样的话题。

 

“好了,回到原来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申请那么多的经费呢?”

 

曾尚猷意识到,自己必须给出一个答案,他稍微思考了一会,然后说:“这么说吧,就拿今年我们科里来说,郝主任申请国科金的主要是为了退休后能留下来;科里的医生申请国科金是为了将来评职需要,而且同时也能领到不错的奖金;博士后努力去申请基金除了增加收入外,更是为了能够留下来;梁迢川愿意来加盟,一方面是因为有高额的奖金,另一方面也能做他想要做的研究;而我这样费力去帮助他们申请,是因为他们申请到经费能给科里带来荣誉,而且经费所做的课题也基本上由我决定。”

 

曼彩梅看着曾尚猷,平静地说:“但是,科研工作者申请经费的目的不是应该为了做有意义的研究吗?”

 

“那当然,做有意义的研究是自然的,我只是没有说出来……”曾尚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他在心里默问自己:如果没有上面的那些理由,只是为了做有意义的研究的话,今年科里还有几项国科金的申请?答案或许是一两项,或许一项都没有,于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妻子也是医科大学的硕士,这让她很容易理解他的工作,甚至能一起讨论一些科学问题。但此刻妻子提出的问题,却让他有些难堪。曾尚猷隐隐约约感受到今天晚上的妻子有些不同,她没有生气,却在让他为难。

 

“可能我的问题有些苛求了,我知道你在过去的这些年工作上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在我看来你不快乐,至少没有从事业的成功里收获快乐。”

 

妻子把话题带入了一个更深的层次,看来今天的谈话还没完。

 

“我不快乐?我快乐吗?”曾尚猷轻声地说,好像是自言自语。

 

妻子的话让他回顾了自己八年来在医院的工作。他成功地申请了上千万的经费,发表了近百篇研究论文。他的儿童哮喘研究所从白手起家发展到现在,在硬件上和人才储备上让他德国的导师都自愧不如。无论是在他自己还是医院的同事看来,这都是巨大的成功。这一点,没有人怀疑过,也不会有人怀疑。但自己快乐吗?什么是快乐?

 

“你或许成功了,但你不快乐。还记得吗,我们刚去德国的时候,你也是做儿童哮喘的研究,而且做的也是遗传学。我记得那个时候做遗传学远不像现在这么容易,你要提取DNA,然后做PCR扩增,再用酶切PCR扩增产物,最后跑胶去做基因分型。有一次你把凝胶电泳的结果的照片集中打印到两张纸上带回家给我看,一张是几百个哮喘的病人,一张是几百个健康对照。两张图放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两者的区别。那时你对我讲如何发现那个哮喘的易感基因的过程,从如何推测那个基因和哮喘相关,到如何去寻找这个基因的多态性位点,再到如何去做基因分型,最后到确认了你的发现。那时你兴奋和开心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曾尚猷没有说话,酒在他的嘴里已经没有了味道,他看着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妻子。

 

“虽然你在德国的时候发表了不少论文,但你那个时候告诉我,做科研最开心的时候不是论文的发表,而是实验验证了自己的假设。我相信这一点,因为我看到那就是你最开心的时候。但等你回国以后,你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开心了,至少我没有再看到过。”

 

曾尚猷的酒杯已经快见底了。

 

“你现在也同样在做哮喘的遗传学研究,用全基因组的方法也发现了几个哮喘的易感基因,而且还把论文发到了十几分的杂志上,这是不错的成就,但我还是没有看到你从中收获了快乐。”说到这里,曼彩梅停了下来。

 

“是的,是没有以前那样的快乐了。但可能是因为用了不一样的研究方法,就像挖竹笋,以前是扛着锄头到竹林里去寻找,自己判断哪里可能有,然后一锄头挖下去,挖到了当然开心的很,因为证明了自己的判断和眼力;而现在则是用大规模的挖掘机,你不用去做判断,等着收竹笋就行。”

 

“但这样你再也没有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和假设的快乐。”曼彩梅酒杯里还有不少酒,她今天说了太多的话。

 

“科研的目的是科学发现,不是个人的快乐。就像挖竹笋的目的是竹笋,不是挖笋人个人是否开心,不是吗?”曾尚猷反问曼彩梅,也像是问自己。

 

曼彩梅没有接话,在那里喝酒,她期待曾尚猷继续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或许这样大规模的挖笋式的科研其实也能做出一些科学假设,只是我个人学识尚浅,没有到那个层次。”曾尚猷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下来,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在听出了丈夫的不自信之后,曼彩梅有些后悔,觉得今天晚上自己有些过分。于是她说:“或许你是更对的,毕竟我是外行,我只是觉得你一直都很累,我希望你的生活快乐一些。”

 

说完她也把杯中的酒喝完,然后岔开了话题:“对了,我的啤酒屋要重新装修了,有时间你去看看。已经晚了,洗洗睡吧。”

 

曾尚猷睡不着,他觉得妻子今天有些异常,而且妻子的话触碰到了他内心处某个他不愿被触碰也从未被触碰的角落,那里起了难以平复的波澜。

 

妻子是对的,虽然他事业上一年一个台阶,一切顺风顺水,在人前也风光得很,但他不快乐。虽然他是儿科主任,研究所的所长,掌握了成百上千万的经费,手下有几十个人听他的调遣,所里的研究方向也完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但他却觉得自己在科研上并不自由,研究课题和方向实际上并不是真的由他自己决定,而是被某种力量推着被动前行。

 

妻子的话也让他想起了在德国的时光,那时候在研究上很纯粹,他有大量时间读文献,然后和爱华德讨论,自由地决定实验设计。而现在,他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看文献,在科研上也没有了自己的创意,虽然论文发表得越来越多。

 

在生活上也是,在德国的日子过得悠闲。他也很怀念妻子念念不忘的那个餐厅,怀念每年纪念妻子的生日……

 

对,妻子的生日是3月28日,不就是今天吗?以前每年他都会为妻子庆祝生日,一般都是在递交国科金的标书后的日子。但今年提交标书的日期往后推了几天,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

 

身边的妻子已经呼吸均匀,进入了梦乡。

 

他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一个信息:生日快乐!对不起,我忙忘了。

 


虽然那天晚上的谈话让曾尚猷有所触动,但之后的日子还是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行。临床、科研、外出开会、评审基金交织着他的生活,等到八月份国科金宣布申请结果的时候,科研人员也迎来了丰收的季节。

 

儿科提交的8项申请中了7项,唯一落选的就是博士后梅冠希的项目,落选的主要理由是论文发表记录说明申请人的独立科研能力还有所欠缺。

 

不过对于儿科来说还是一个大丰收,基金加上医院的配套一起超过了一千万, 而且也超过了去年。照例像往年一样,曾尚猷邀请大家一起庆祝。这时候他想起了妻子的啤酒屋,觉得带大家去那里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下班后,他们一行来到了那个闹中取静的所在。

 

兴奋的曾尚猷推开了啤酒屋的门,里面和他一年前来这里的时候很不一样,音乐、烛光都让他想起了柏林的那家餐厅,虽然里面的位置已经快坐满了,但没有任何的喧哗。

 

他没有在前台看到曼彩梅,估计她在里面忙着。前台的女士他没有见过,应该是近一段时间才招来的,她问他是否预定了位置,曾尚猷说没有。

 

他刚想提妻子的名字,但突然发现有些不合适。于是他转身对同事说,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制版编辑 | 皮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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