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我的朋友黄昆-深度-知识分子

杨振宁:我的朋友黄昆

2019/11/16
导读
当1941年秋新学年开始时,出现了一张新面孔,他旁听许多四年级和研究生的课程,并且参加所有的讨论——这就是黄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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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杨振宁

  


1941~1942学年,我在昆明的西南联大物理系念四年级。当时物理系非常之小,只有10位教授、10位教员、几名研究生,每个年级的大学生也不超过20名。当1941年秋新学年开始时,出现了一张新面孔,他旁听许多四年级和研究生的课程,并且参加所有的讨论——这就是黄昆。当时他已在北京燕京大学取得了物理学学士学位,到昆明来是担任西南联大教员的。不久我们就彼此熟悉起来,这也就是我们之间将近半个世纪的深厚友情的开始。


那一年,我们念的两门课是吴大献教授开的: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量子力学是1925至1927年间物理学的一项革命性发展,起源于德国、瑞士、英国和丹麦。吴教授是当时中国的物理学家,他在30年代和40年代初给一大批学生开了这门很重要的新兴基础物理课。我记得吴教授讲授后常引起许多讨论,正是通过这些讨论我才开始真正了解黄昆,既了解他作为物理学家的才华,又了解他的为人。


一年之后,1942年的夏天,黄昆和我都在西南联大就读研究生。黄昆跟吴教授做天体物理中原子和分子问题的论文, 而我跟王竹溪教授做统计力学方面的论文。那时研究生的津贴是很微薄的,我们都想找个教书的职位来贴补开支。我父亲的朋友徐继祖当时在昆华中学当校长,他给黄昆、我和张守廉(也是一位物理学研究生)在他的中学里安排了一个教员的职位,同时还拨出新楼角落里的一间屋子给我们住。


这个学校离西南联大约有3公里路,黄、张和我白天在联大校园里,并在校内伙食团吃饭,晚上再回到中学里睡觉。大学校园内没有饮用水供应,所以我们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夭晚饭后花一二个小时到茶馆饮茶,然后再回学校去。那时校园附近的三条街上有好多茶馆。在一天又一天的饮茶中,我们彼此真正非常了解了。饮茶时,我们讨论夭底下所有的事情,从古代历史到当代政治,从世界上的文化大格局到新近所看的电影里的细节,无所不谈。在所有这些讨论中,我记得黄昆是一位公正的参辩者,从不作弄对方。我还记得他有把争论推向极端的倾向。许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一点,我发现十分有趣的是他的这种倾向在他的物理里怎么会不见痕迹。


我们这些茶友组成了一个富有趣味而又好奇的小团体,有许多学生像我们一样,可是茶客中多数是当地的居民、马车夫和从远乡来的商贩。茶馆里吵吵嚷嚷,我们则更甚,常常会在热烈争辩中突然觉察到我们是吵得最厉害的,好像每个人都在看着我们(有时这使我们停下来,可有时我们不管这些而继续争辩) , 但是我们和茶馆里其他茶客之间从无敌意。


在那些饮茶的日子里,我们体验到的感受和经历过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总是在无休止地争论着物理问题。记得有一次我们讨论的题目是关于根据哥本哈根学派对量子力学的解释来理解测量的含义, 那是一个极奥妙的问题。我们的争论从茶馆喝茶开始, 一直持续到昆华中学我们的房间里, 虽然熄灯后我们都上了床,但争论还没停止。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晚上我们争论的究竟是什么,也记不清谁站在哪一边,可是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三个人最后都从床上爬起来,点亮蜡烛,逐句查阅海森堡在《量子理论的物理原理》一书中的几段话来解决我们之间的争端。


黄昆是一位英文小说的热心读者, 就是他将康拉德( Josepel Conrad )、基普林( Rudyard Kipling ) 、高尔斯华绥( John Galsworthy)和其他作家介绍给了我。这些作家的许多小说是从联大图书馆借来的,还有些是我从杂货摊上买来的。这些杂货摊卖军用配给食品、军靴、奶酪罐头, 也卖袖珍旧书, 这些都是美国军事人员的个人用品,它们充斥着昆明的跳蚤市场。


正如我在别处也提到过的,那些年里我们过着简朴的生活,有一碟花生饮茶就是一大享受,可就连这也不能经常享用。我们并不觉得苦,因为我们没有更多的物质奢求,我们也不灰心消极,因为我们得到丰富的知识上的激励与满足。尽管我们当时并未意识到, 正是那一段极其清苦的日子形成了我们研究物理学的情趣和风格, 这对我们以后的研究生涯有着很深远的影响。

1943年春,我们三个人都觉得每天往返于联大和中学之间很不方便,所以辞去了中学的工作搬到联大校园内的研究生宿舍分开居住。可是我们依然经常见面,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尾声时,我们才各奔东西: 黄昆去英国研究固体物理, 张守廉去普度( 大学) 搞电子工程研究,而我则赴芝加哥做基本粒子物理方面的工作。


我再次见到黄昆则是1971年夏天的事了,那时我第一次访问新中国。在此之前,我们偶然也有联系,我获悉他于50年代在中国对开创半导体物理的巨大贡献。在60年代初有过一次接触, 那时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小册子《基本粒子——原子物理中若干发现的史实》,印刷得很精美,我小心地题赠了一本初版书寄给黄昆。现在那本小书还在他的书架上,可是我的题词已不见了。


 回想起来, 我大概是这样题的:


 黄昆惠存:


怀念我们在探索现代物理奥秘中共享的时光。
尽管岁月流逝, 天各一方,
但所凝成的深厚友情永不消弱, 地久天长。


〔严燕来译自J. B. Xia, Z. Z. Gan, G. G. Qin, R.Q. Han, G.Z. Yang, Z.T. Zhong, H.Z. Zheng, and B.F. Zhu(Ed), "Lattice Dynamics and Semiconductor Physics Festschrift for Professor K. Huang" World Scientific (Singapore) 1990. 副标题系编者所加。



注:本文刊载于《自然杂志》199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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