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社交距离之下的生活:来自印度加尔各答的观察-深度-知识分子

保持社交距离之下的生活:来自印度加尔各答的观察

2020/05/08
导读
“愿我祈祷不为避免遭受危险,而为面对危险时保持无畏。愿我乞求不为止住痛苦,而为拥有征服痛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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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www.pexels.com


  



撰文:Amritorupa Sen

翻译:胡姝

责编:李汪洋




2020年3月25日,印度在全国实施“封城”措施的第一天,还在挣扎着接受被按下暂停键的现实。我们被要求留在家里,警察开始在路上拦下无可信理由出门的人。我们在家猜测新冠病毒的扩散速度,讨论哪里可以买到口罩,观看电视新闻里印度各地成千上万的流动劳工被堵在路上进退两难,打电话给我们附近和远方的亲戚朋友们问安。大大小小的城市突然没有了热闹的人群,喧嚣的车辆,我们大部分人都感到茫然,不知要如何应对眼前这从未想象过的情势。

印度第一例新冠病毒患者来自喀拉拉邦,是一名在武汉大学留学返国的学生。在我生活的城市——加尔各答,第一例患者是一名从英国回来的十八岁学生。疫情很快扩散到其它邦和地区,并最终导致了3月的全国“封城”。直到这时候,人们才开始意识到,疫情离我们并不遥远,并不只是发生在别处,也并不只是发生在我们不认识的人身上,新冠病毒也会感染我们周边的人,我们所有人都面临着被感染的威胁。疫情很快变成了我们每日生活的一部分:适应戴口罩的不舒服,频繁地洗手,还有最重要但也是最艰难的部分——和别人保持距离。所有需要出门的重要事项都被集中到上午完成。黄昏之前,所有营业场所都关上了门,街道再次被遗弃,加尔各答变成了一个打着灯光背景却没有一个演员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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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各答的街景,作者摄于2020年4月27日


当我在杂货店偶遇一位和我关系很好但久未谋面的邻居,我不假思索地向她走近打招呼,她马上制止了我,并用诉诸于情感的方式提醒我保持社交距离,她说,“如果你爱我,就不要靠近我”。我还来不及回应,店主就在催促我们抓紧时间。社会学家戈夫曼提出“礼貌性疏忽”这一概念,形容的正是我们如何在都市生活中既承认又假装忽视周遭陌生人的存在。如果他还活着,看到今天的一切,一定会暗自发笑,他创造的概念已经被延伸到了我们熟悉的人当中:熟人、邻居和朋友都在以生存和健康之名践行礼貌性疏忽。鉴于人类是高度相互依存的社会动物,保持物理(社交)距离的同时,我们其实也在给我们的各种社会关系进行优先排序:有一些人我们应该与之保持距离,有一些人我们正在与之保持距离,还有一些人我们无法与之保持距离。在这种充满担忧甚至恐惧的环境之中,我们画了个圈将自己隔离起来,并避免和其他人的圆圈交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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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铺、银行和诊所外面的地上都画上了这样的圆圈,让人们保持距离。作者摄于2020年4月28日


我们的家政保洁钟点工Madhuri阿姨经常过来问我们要不要让她开始工作。和许多其他钟点工一样,她很害怕失去她的工作,因为她不工作就没有报酬可拿。钟点工是印度庞大的非正规就业人员的一部分,他们的工作都建立在与雇主的口头协议之上,缺乏监管,没有任何制度保障。疫情之下,成千上万在建筑、交通运输和服务行业的工人们失去了工作。有些工人在寻求援助,其他工人则在试图另寻出路。

处境最艰难的要属那些远离家乡被困在他邦的流动工人们。根据一个研究团队“被困滞留工人行动网络”的报告,高达89%的工人从“封城”开始的第三周就再也没有从雇主那里获得报酬,尽管内政部发布了通告要求雇主必须向雇员支付报酬。对这些工人来说,饥饿的问题要比新冠病毒的问题更大。在失去工作收入和政府救助不足的情况下,底层人民在挣扎着生存下来。一个工人领取政府救助时,对采访他的记者说了一句令人揪心的话:“我们不是乞丐,我们是疫情的受害者。”

与此同时,我认识的一位司机、一名电工还有一名商店助理开始在我们的小区卖起了蔬菜。无论是公共卫生学理论,还是政治宣导,都在告诉我们保持社交距离是必要的,是为了所有人。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这些至今可以不出家门的人,之所以能够居家生活,是因为有那些为我们提供必需生活服务的人,包括医生,护工,小贩,环卫工人,警察,记者,还有社会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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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nesh, 原为电工,在挨家挨户卖蔬菜。作者摄于2020年4月25日


在针对全球大流行的新冠疫情因应中,另一个触目惊心的不平等体现在不同社会阶级占据的城市空间结构上。我家附近的贫民窟居民感到很困惑,他们50个人共用2个厕所,究竟要如何保持社交距离?几天前当我去探访该贫民窟的时候,清晨的道路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你会看到居民们拿着空桶排队取水,争执着谁得到了更多水。而那一天,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家住贫民窟的Madhuri阿姨跟我讲了“封城”后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她和她的邻居朋友在房子外面聊天。讲到这里,她马上跟我强调说,“当时我戴了口罩,并且保持了一米的距离。”突然,她们听到了沉重的车辆发出的声音,那辆车看上去像警车。“你知道吗,我们立刻站起来,跑回了家里,跑的时候,我的拖鞋都跑掉了。”


后来她们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警车。她话音刚落,我们就一起大笑起来。幽默之下,是贫民窟生活的冷酷现实。印度的贫民窟人口密度极高,是城市贫民的聚居地。因为有一些贫民窟报告了新冠确诊案例,许多贫民窟都被列为高风险区域,警察加强了对贫民窟的巡查和监控。下层阶级就好像是在自己家里被挟持;而中产阶级和精英们在家里自我隔离,不受警察的打扰。与此同时,天台或阳台上的隔空互动,在时隔几十年之后,又重回中产阶级的生活。它们不仅仅变成了邻里社交的场所,也成为静思的好去处。空气污染消失了,我们现在拥有了更清澈的天空,更多的鸟儿,还有初绽的花朵。最近一篇文章讨论了城市里的空间紧缩,以及天台和阳台如何变成了许多人新的得以喘息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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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的邻居站在自家天台,隔空聊天。作者摄于2020年4月26日


在新冠疫情给我们带来的种种含混不清之中,对相互理解、沟通和支持的渴望也在不同角落以各种方式呈现出来。最近,在城市的各个小区,居民们看到加尔各答的警察们高喊“我们将克服”(We shall overcome),并唱起了孟加拉语的流行歌。观众们从他们各自的窗户和阳台探出头来,鼓掌欢呼。从出生至今,我从未想象过警察扮演这样的角色。心理学家和心理咨询师们纷纷开通了社交媒体,为精神紧张的人们舒解心理压力。加尔各答北区的一个小团队每天为有需要的人提供免费牛奶。一名团队成员在采访中说,“那些救济站只提供食物,但是为什么不也让人们能喝得上茶呢,喝茶是我们的文化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每天从本地新闻报纸上,我都能读到许多其他拥有非凡灵魂的人们的故事。一位住在一间小小公寓的八旬老人叫住外面的警察,递给警察一张价值10000卢比(938人民币)的支票,说要捐给陷入困厄的人们。一位商人得知某个区域的药品缺货,行路上百公里给一名患者送药。这些故事在痛苦中点燃同理心。我也为我那些正在努力照管农村偏远地区居民基本生活需求的朋友们感到骄傲。在这个非常时期,我们意识到邻里关系对宣扬防疫知识和救助需要帮助的人至关重要。邻居这个群体本来正从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快速消失,此时此刻它的价值又凸显出来。这个城市的很多区域都建立起了社区厨房和食物分发站,它们的运转离不开社区居民们的积极参与。

我的叔叔依然记得1940年代的那些日子,二战的空袭警报在城市上空拉响,战斗机划过天空。我的祖父母和家人立刻关上所有的门窗,躲在家里等待警报解除的讯号。八十年后的今天,历史仿佛重新上演。“封城”下的生活已经超过一个月了,每天睡觉和醒来,我们都怀抱着明天的情况也许会更好的希望,希冀着和所爱的人团聚,重返工作岗位,在路上大声地交谈,不再每时每刻地担心会被不知潜藏在哪里的病毒吞噬。而现在,街头依旧没有欢声笑语,没有闲逛的人们,没有车辆的喇叭声。新冠病毒在中国、意大利、西班牙和所有其它国家的肆虐震动了我们,而我们依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免于新冠病毒带来的恐惧。希望疫情快快好转的同时,我想与世界分享下面这句话,它出自我们孟加拉族人,诗人和哲学家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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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我祈祷不为避免遭受危险,而为面对危险时保持无畏。愿我乞求不为止住痛苦,而为拥有征服痛苦的心。”


参考文献

https://www.thehindu.com/news/resources/article31442220.ece/binary/Lockdown-and-Distress_Report-by-Stranded-Workers-Action-Network.pdf



Amritorupa Sen

Jadavpur University 客座讲师



注:本文转载自缪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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