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抗疫日记之二:自我隔离-深度-知识分子

纽约抗疫日记之二:自我隔离

2020/03/22
导读
一位纽约华人医生的自述

JaxsonD / CC BY-SA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4.0)


- 编者按 -


最近几天,美国新冠肺炎确诊病例陡然增加,尤以纽约州严重。截至北京时间3月21日,全美累计确诊病例19774例,纽约州累计确诊病例8515例。
 
纽约市的华人医生Dr. Lee记录了自己经历的新冠疫情。此前,《知识分子》已经刊发第一篇:纽约抗疫日记:兵临城下。今天为该系列的第二篇。

撰文 | Dr. Lee

●         ●         

三月十三日 星期五 
 
今天真是戏剧性的一天。
 
本来好好地上着班,突然接到电话,说我有个病人由于其他原因入院,后来被确诊感染新冠病毒,之前的医生可能已经暴露,要我们回家自我隔离。
 
我看着病人的名字,觉得特别眼熟。原来三天前,我和他打过照面,还不止一次。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男性,没有任何基础疾病,没有不良嗜好。因为在家里面打扫卫生的时候,觉得胸闷气短,就来到急诊。急诊医生问过他,没有去过纽约以外别的地方,也没有接触过其他病人。作为常规检查的一部分,急诊医生开了胸片,显示双下肺的少量炎症。因为一般肺炎很少同时累及双肺,即使病人本身症状轻微,我们还是决定收他入院作进一步检查。
 
根据当天纽约卫生局的指南,如果要送检新冠病毒,必须要满足四项条件之一:去过高危地区并出现呼吸道症状、同已知感染者有过密切接触、已经处于隔离期并出现症状、ICU的严重肺炎患者并排除其他感染。这个病人恰好都不满足,因此只能当作社区获得性肺炎治疗,在急诊用上了抗生素。后来病人症状缓解,又不想住院了。所以我又戴上口罩,去急诊劝说他。我告诉他,双肺肺炎存在恶化的风险,谨慎起见最好住院检查。他很爽快地又答应了。
 
谁知第二天指南就更新了:只要医生认为疑似患者,均可以送检新冠病毒筛查。所以病人在出院前,被送检了鼻咽和口咽拭子。更巧的是,现在结果回来,说检出了新冠病毒。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需要联系从急诊到住院所有经治过他的医生,一下子送回家了九个人。我是当时,唯一一个戴着口罩看他的医生,所以特地查找了CDC的指南。指南上说,我这种情况属于低风险接触,不需要隔离,自我监测症状即可。但为谨慎起见,还是决定短暂停工一周。
 
其实这种情况,之前早有预见。对于确诊患者的隔离防护,大家都慎之又慎。一线医生最应该警惕的,恰好应该是无症状感染者,或者由于别的原因入院的患者。随着感染率的上升(现在准确的感染率无从知晓),这类患者出现在门急诊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武汉的李文亮医生,就是接诊一名眼科患者的时候被感染。而我们医院的急诊医生们,刚从这两天开始,才慢慢地带上了口罩。
 
回酒店后才得到消息,NBA犹他爵士队好几名队员病毒阳性,汤姆汉克斯夫妇病毒阳性,加拿大总理杜鲁多的夫人病毒阳性,特朗普宣布全美进入紧急状态。
 
这接下来的一周,将是各行各业最混乱、最嘈杂、最没有方向、也是最危险的一周。我本来预计美国的病例曲线会上升很快,如果检测设备到位的话,更多人有机会检测,就会有更多的阳性结果,这样对整个局势的估计就会更准确。可是,发布会上的承诺,居然也成为了一句空话。当检测能力没法跟上病毒传播速度的时候,美国已经失去了早期围堵(containment)的宝贵时间。势单力薄的疾控机构已经无法追踪每一个感染者的接触史,现在指望通过社交干预去缓解(mitigation),已是难上加难。
 
晚上和刚满三岁的女儿视频,问如果别人把病毒传染给了她,怎么办。

她说:“没关系,爸爸说了,小朋友的肺炎不严重。”
“那万一你把妈妈也传染了呢?”
“不用担心,奶奶会来照顾我的。”
 

有理有据,逻辑严密,无法反驳。

 
三月十四日 星期六 
 
这两天一直循环播放一首歌,是陈小春的 “情流感菌”。歌词是这么唱的:
 
“有一种细菌
最近正在流行
大街小巷里
散播各地
品种一等一
繁殖能力超等级
她的名字叫做
情瘤感菌
她来伊耶
她来伊哦
她来的时候无声又无息
……
有谁能不曾为她发烧流鼻涕”
 
今天又有一个坏消息。
 
这是名34岁的女性患者,有HIV病史,主诉头痛、发热,接诊她的是一个一年级轮转住院医。快交班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因为急着交班,检查也没做完。考虑到病人有头痛,既往还有脑血栓,所以送去做颅脑CT,当时CT报告还没出来。我边接电话边在电脑上看病历,发现病人淋巴细胞计数减少,但因为病人有HIV,所以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由于病人有发热,而且HIV会有免疫抑制,还是需要怀疑新冠。但是胸片阴性,我要那个急诊住院医顺便做一个胸部CT。她就不理解,说胸片阴性啊,为什么要做胸部CT。我只好教育她,说胸片敏感性60%多,CT能有87%。她很明显急着交班没听我的,自己去CT室又把病人接回来了。我去的时候,那个病人就躺在急诊大厅,没有任何隔离。虽然没有太多艾滋病合并新冠感染的文献,但我心里面一直有根弦。到了护士台接到电话,是影像医生打过来的,说发现右脑额叶有个小出血点,考虑蛛网膜下腔出血。我说颅脑的CT我也看了,出血点非常小,可能没什么临床意义。但是后面的诊疗,就几乎围绕这个脑出血展开了。
 
最终病人还是被送检了新冠病毒,今天得到结果,COVID-19 阳性。那个急诊住院医,也不得不回家隔离。想到当时的情景,想到她曾经护送病人出入CT室,想到我们的对话和她的不理解,以及这样的结果,真是觉得防不胜防。
 
经此一役,现在医院新规,所有发热或有肺炎症状者,一律先隔离,再检查。这病毒太狡猾,或者太完美。漫长的潜伏期,无症状的传播者,不典型的临床表现,潜在的致死风险,给人类世界造成了大麻烦。
 
现代社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传染病的控制。从列文胡克的显微镜,到巴斯德的烧瓶,一代一代人的努力下,让现代人类逐渐摆脱了自然选择的控制。从琴纳的牛痘疫苗,到弗莱明的青霉素,一个个细菌病毒臣服于现代医学。产褥热的控制,无菌技术的推广,让生育不再是一件高危的事情,将能顶半边天的妇女解放出来。而此后的一切事物,都建立在由现代医学所打下的根基之上。而这不知从哪里出来的病毒,让这根基轰然倒塌。一下子像回到了刀耕火种的年代,受伤的野兽,独自回洞,独自疗伤。
 
今天下午开车回家,把太太放在门口的饭菜拿走,这将是下一周的口粮。看见前院的郁金香已经长得老高,去年的番红花也已经开了。而这时候我能想到的只是: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三月十五日 星期日 
 
今天早上,美国新冠感染人数超过3000人,刚好是11天前的意大利。在这之前的十几天,意美两国的上升曲线都非常吻合。而今天的意大利,感染人数已经突破18000,奔20000而去。听说现在的意大利,不光病房严重超负荷200%,而且呼吸机也不够用了。病理科医生和眼科医生,已经被调去管理呼吸机了。
 
今天早上的体温是36.1度,心率是61,血氧饱和度是98%。
 
吃早饭的时候看到一篇新闻,说是新冠病毒在不同表面的存活时间不同,更喜欢不锈钢和塑料。立即去预印本网站上找原文,却只看到了一页纸的结果,没有对具体研究方法的介绍。不知道是直接收集样本去做PCR呢,还是测了毒力和病毒的致病数量。在没看到原文之前,感觉这里面有一个特别大的干扰因素,就是湿度。已知冠状病毒能在飞沫里面存活,如果不同介质上面飞沫保存的时间不同,那这跟病毒本身可能关系不大。就像以前有广州的教授去了纽约,衬衣好几天都不用换,于是觉得美国的空气质量就是好。但也许只是因为,纽约的天气比广州冷,教授出汗少罢了。
 
下午需要换酒店,退房后入住前的时间窗无事可做,最后决定驱车去郊外的一个公园徒步。本来还想去跑步来着,后来想太疲劳了也会导致病毒趁虚而入,还是在森林里面呼吸新鲜空气吧。上次来这个公园的时候,还是带女儿去山脚下看马术训练场的小马。结果女儿走到中途,就在婴儿车里面睡着了。虽然自己也瑟瑟发抖,还是脱下衣服给她盖上,我自己一个人推着婴儿车走完了步道,回到家门口她都还没醒。这次又来走同样的步道,却是物是人非,只有桃花依旧笑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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